將門權寵沉舟

第3章

楚識夏抱著一碟鹽漬梅子坐在檐下，腳邊放了個燒得暖烘烘的炭盆。楚識夏吃得腮幫子鼓鼓的，像只小松鼠。玉珠坐在她旁邊唉聲嘆氣，越看她沒心沒肺越發(fā)愁。

廊外風雪越發(fā)的緊，黑夜和白晝的界限并不分明。

“你能別嘆氣了嗎？”楚識夏無奈地說，“你這樣會讓我覺得今天是我的頭七?！?/p>

“呸呸呸！”玉珠一迭聲地喊了起來，瞪著她，“童言無忌大風吹去，大小姐莫要胡說！”

“呸呸呸。”楚識夏舔著手指上的殘渣,敷衍地呸了三聲。

“奴婢只是擔心，大小姐從小就沒受過委屈、吃過苦，要是去了帝都，王爺和二公子縱然有心照拂，也鞭長莫及。”玉珠憂心忡忡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大小姐今后可怎么辦才好?！?/p>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楚識夏拈起一顆梅子塞進玉珠嘴里，笑瞇瞇地拍了拍她鼓起來的臉頰，“玉珠莫怕，大小姐保你平安?！?/p>

玉珠是楚識夏的貼身侍女，比沉舟在她身邊的日子還長些。楚識夏上房,玉珠遞梯子；楚識夏打人，玉珠套麻袋；楚識夏挨楚明彥的打，玉珠替她掉眼淚。

所以楚識夏遠赴帝都，玉珠也是一定要跟著的。

玉珠被她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氣笑了，半是揶揄地說：“是是是,大小姐無所不能?！?/p>

楚識夏嬉皮笑臉地在她臉上捏了一把，還要戲弄她兩句，門口傳來侍女的敲門聲。

“大小姐，公子叫您去書房?！?/p>

——

楚明彥的書房是一棟三層的小樓，關隘城防、軍機秘要、孤本古籍一應俱全，重兵把守，水潑不進。從前這里只是楚明彥看書的地方，如今卻已然變成了商議云中政要的要地。

書房外懸掛著幾十只鳥籠，隨時等候歸來的信鴿。不識字的啞女喂養(yǎng)這些信鴿，若有信鴿回到籠中，啞女便會搖響銅鈴，通知人來取走信箋。

楚識夏過去的時候，書房里里外外的人都被遣散了。楚明彥一個人坐在炭火邊，面前擺了一張空蕩蕩的棋盤。

“大哥?！背R夏低聲喊他。

“你來了?！背鲝┍犻_眼睛，濃密纖長的睫毛在他蒼白的皮膚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痕黑影，“坐下?！?/p>

楚識夏本想蹭著大哥的肩膀坐下，卻被他輕飄飄地一瞥，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于是改坐在了他對面。

“梁先生說，帝都風物與云中不同，我應當派人教導你禮儀，免得日后遭人白眼。”楚明彥說，“我也覺得是該教教你，不過禮儀就不必了。我問你，你知道帝都為什么非要我們楚家送一個人過去嗎？”

楚識夏想了想，說：“因為我們楚家以云中郡為首，盤踞闋北四州，掌三十萬精兵鎮(zhèn)守邊關，從無敗績。楚家勢大，朝中有人不安？”

“是，也不是?！背鲝u頭，“再想?！?/p>

楚識夏沉思片刻，斟酌道，“此事是攝政王一力主導，莫非是我們家得罪他了么？”

“不對。”楚明彥還是不點頭，“再想?！?/p>

“我想不出來?！背R夏懊惱地坐在地上，坐沒坐相。

“我問你，攝政王姓什么？”楚明彥慢悠悠的。

攝政王陳邦，乃是當今太后的一母同胞的弟弟，今上的嫡親舅舅。今上登基時才十歲，朝堂上風云詭譎，人心各異，全仰仗攝政王一雙鐵腕扶持，才得安定，坐穩(wěn)了皇位。

“陳太后？”楚識夏還是不明白，“可是后宮不能干政，這件事和太后又有什么關系？”

“小長樂，后宮不得干政、外戚不得干政、閹宦不得干政，已經(jīng)是什么時候的事了？這朝廷，早已經(jīng)不再只是書生士子們的朝廷。”楚明彥在她的額頭上敲了一下，“你翻翻去年一整年的邸報，攝政王、首輔均有異動，但動作最大的，是今上。”

“今上想要親政？”楚識夏恍然大悟。

楚明彥點頭認可，“今上想要親政，和我們楚家送人入帝都有什么關系，你想得明白么？”

“攝政王......”楚識夏一陣惡寒，“是攝政王把他和首輔的矛盾轉嫁到帝都和邊關的矛盾上來。他要和首輔團結一致，也是在提醒首輔，今上如果把持朝政的話——”

那他們就全完了。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何況這么多年，攝政王和首輔豈止是酣睡，簡直是把今上擠到了這張榻的角落里，有什么委屈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只有感受到更大的威脅時，針鋒相對的兩個人才會短暫地化敵為友?！背鲝┠槠鹨活w黑子下在“天元”，“長樂，這是大哥教你的第一個道理?！?/p>

楚識夏感到一腳踏空的茫然和驚懼，這是兄長從未教給她的東西。

劍術、兵法之外的權勢與陰謀。

沉重的命運壓在她的肩頭，楚識夏恍然間以為自己又站在擁雪關的城墻之上，眼前是大兵壓境的北狄人，背后的鎮(zhèn)北王府掛滿了白色的靈幡。

這一次，她亦退無可退。

楚明彥默默地看著妹妹的小臉，心里泛起一股酸澀的柔軟。

“從今天開始，你每日來書房一次。我教你一次，你下一手。直到正月十五之后，你同梁先生動身前往帝都。”

“是。”楚識夏后退半步，隔著一張棋盤行叩拜大禮，“長樂領兄長教誨?！?/p>

“這局棋，你只能贏?！?/p>

長樂，哥哥原本以為你這一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在陽光下，不必懂人心算計?？墒朗聼o常，哥哥如今只恨自己不能多教你一些，再多教你一些。

——

云中有一種叫寒梅釀的特產(chǎn)，即便在滴水成冰的嚴冬，也要用雪水湃過了才能飲用。寒梅釀入喉之后自有一線灼熱，攜著淡淡的梅花香滲入肺腑。

“好酒?！绷合壬D著方大的白瓷杯，細細地端詳清澈的酒液，“帝都里的達官貴人們看不上云中苦寒之地，但云中產(chǎn)出的寒梅釀在帝都卻是千金難求?！?/p>

梁先生嗤笑一聲，沒有再多說，只是看向跪在地上的差役，“送往帝都的信，可要快些。臨行前，王爺說過，要在年前看到好消息，可別耽誤王爺過年的好心情?！?/p>

“是！”

“去吧?！绷合壬d致缺缺地說。

使團里除了梁先生，還有一名宮中派來的內(nèi)侍。

那內(nèi)侍身寬體胖，行走起來活像塊面團子，說話前眼角眉梢都識趣地拗成討人喜歡的弧度。只是從帝都一路顛簸至此，內(nèi)侍水土不服、上吐下瀉，已經(jīng)躺在床上十幾日下不來了。

梁先生窮極無聊，想起這位同僚來，順嘴問：“白內(nèi)侍如何了？”

“回先生，白內(nèi)侍今日仍是下不來床。”一位幕僚道。

“什么下不來床，”梁先生面帶嘲諷道，“他不過是領了差事，又不敢出面得罪鎮(zhèn)北王罷了。墻頭草，兩頭倒，這樣的人死得最快。也罷，一個閹人，能指望他什么？”

幕僚不置可否，轉而道，“不過鎮(zhèn)北王確實有些手腕，沒想到他這樣年輕?！?/p>

梁先生推開窗戶，絲絲縷縷的寒風飄了進來，幾片雪花浮在酒杯里，“你不知道么？老鎮(zhèn)北王戰(zhàn)功赫赫，卻在女人這一方面十分不講究，這位鎮(zhèn)北王手上說不好有多少庶弟庶妹的人命?！?/p>

鎮(zhèn)北王子嗣興隆，楚明彥剛剛承襲爵位時，就有不少“流落民間”的庶弟庶妹找上門來，痛哭流涕地求長兄準其認祖歸宗。

而那些人，沒多久就全都消失了。

當初老鎮(zhèn)北王剛死，帝都中的攝政王有心把持云中郡這邊關樞紐。

但攝政王看不上楚明彥身體孱弱，認定他沒幾年好活，又忌憚他不好拿捏，加上楚家二公子是個殺人如切菜的莽夫，于是轉而扶持鎮(zhèn)北王愛妾的長子。

梁先生此次能被攝政王委以重任，正是因為他當年作為中間人聯(lián)系那個庶子，是帝都中為數(shù)不多對云中有所了解的人。

時至今日，梁先生還是忍不住頭皮發(fā)麻。

那年，攝政王失去了在云中所有的探子，等云中再次傳出消息，是楚明彥前往帝都授勛述職。那庶子拿了攝政王的錢、攝政王的人，不僅沒能從楚明彥手里把爵位搶下來，反而把自己葬送了。

這么多年，攝政王始終沒有放棄尋找他，但沒有一點線索。

“便是坐到了這個位置，也不見得能坐多久。”幕僚輕蔑地哼了一聲，幸災樂禍道，“他那個癆病鬼的樣子，怕是撐不了幾個冬天了。這樣的人，怎么配做鎮(zhèn)北王？”

“這么多年，鎮(zhèn)北王始終不娶妻不生子，不像老鎮(zhèn)北王。楚明彥恐怕不是不愿，只是力所不能及罷了。畢竟他身子虛成那樣，說不好是他玩女人還是女人玩他?！?/p>

一群男人大笑起來，震得屋檐上的雪簌簌而落。

屋脊上，沉舟仰躺著向天空伸出手，紛紛揚揚的雪花仿佛要將他埋葬。他長長的睫毛上凝了一層霜，唇角沒有一絲弧度，冷漠地聽著屋子里下流的嘲弄。

一片雪花被他攥在手里，冰涼的觸感直刺骨間。

云中的雪和關外一樣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