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村莊的少年朱利葉斯

　　車隊到達(dá)村莊并沒有再花多少時間。這個在死者森林邊緣的村莊只有兩三百人的規(guī)模，幾十間木屋分開兩邊，留出了一條能讓馬車過去的寬敞道路。除了前往森林的那個方向，村莊外都是田地，村民們正在耕作，見到車隊的時候會抬起頭看一眼，但是并沒有多驚訝。這個村莊就好像倚在森林這個綠色巨人身邊的一只小螞蟻，并沒有被巨人踩死，而是活了下來。

　　車隊在道路的一邊停了下來，稍作休息，順便看看在這個村莊是否能補充新鮮的食物。這些事情當(dāng)然不需要帕丁這個領(lǐng)隊騎士去做，那都是侍從的工作。

　　前來接待車隊的是村中有威望的人，還有一些手腳勤快、懂得做生意的村民。年邁的村長來到了帕丁身邊，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到處是歲月的刀痕?！膀T士老爺，有什么可以為你效勞?！贝彘L佝僂的身軀在帕丁面前，因為恭敬而顯得更微小了。

　　“在補充了食物后，我們馬上就會出發(fā)，不會打擾到你們的生活。”帕丁說道，“初春后，死者森林中的路況如何？”

　　這個村子就在森林邊緣。而在一個村子里，一般來說，村長會是見識最廣、擁有情報最多的人。帕丁就是為此而發(fā)出詢問的。

　　“在早一個月，因為連綿不斷的大雨，死者森林變得很難出入……別說森林里的小路了，就連這條進(jìn)入森林的大路都變得泥濘不堪。”村長說道，“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一個月前的那種傾盤大雨，偶有小雨并不影響路況。下一場會讓道路變成泥水道的大雨，大概要在夏季才出現(xiàn)了?，F(xiàn)在正是出行的好時機，騎士老爺?！?

　　帕丁挑了挑眉。無需村長多言，正是因為現(xiàn)在氣候清爽，車隊才在這個時節(jié)出行的?！吧种杏袥]有傳出異常的野獸嚎叫?！彼^續(xù)問道。死者森林里自然會有危險的獸類，帕丁生性謹(jǐn)慎，想知道自己將要進(jìn)入的森林里面，是否有任何異常。

　　村長摸了摸下巴那亂糟糟的胡子，“在這里入口的森林南部直到轉(zhuǎn)向西邊的中部，已經(jīng)許久沒見過魔獸的蹤跡了，更沒有聽到野獸那讓人恐懼的吼叫。粗算下來，已經(jīng)有五六年這般平靜的光景。這讓我們不至于天天提心吊膽?！?

　　帕丁不知道這是不是好消息，偌大一個森林，竟然有一半?yún)^(qū)域再也聽不到野獸的叫聲。這聽起來不像是什么好事。

　　村長繼續(xù)說道：“從幾年前就是如此了，森林的南部就這樣安靜了下來，附近的村莊都過上了比以前更好的日子。感謝皇帝……感謝光明神?！贝彘L在胸前畫十字。這句話既是說給帕丁聽的，也是說給附近的村民聽的，更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口中的皇帝，當(dāng)然不是雙鷹帝國那個皇帝，而是新月帝國的皇帝。

　　帕丁感覺眼前這一幕有點荒謬，這個年邁的老人，竟然在胸前畫十字來感謝那位異教皇帝？他雖然感到荒唐，但是那位異教皇帝向來不怎么在乎自己子民的信仰所屬，從來沒有因此而對這些信仰光明神的信徒有過殘酷的迫害——和遠(yuǎn)在西方的光明教相比的話，顯得尤為寬容。

　　帕丁在離開西邊那被光明教的福音籠罩的大地時，那里正在進(jìn)行女巫狩獵、屠殺異教徒的活動。似乎所有不信奉光明神的生物，都在光明神的光芒下被燒成了灰燼——將他們燒成灰的是光明教的信徒、修士和騎士。

　　帕丁遠(yuǎn)在歐蘭大陸東方盡頭，不知道這件瘋狂且狂熱的事情是否結(jié)束了，也許到了維斯共和國，能打聽一番。

　　在帕丁和村長交談的時候，在后方的車隊傳來爭吵的聲音，似乎是發(fā)生了什么爭執(zhí)。

　　帕丁馬上趕了過去，存在跟隨在他身后，“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大喝一聲，讓爭吵的雙方停了下來。

　　在載著貨物的馬車附近，三名穿著粗糙皮甲的傭兵圍住了一名少年，臉色不善，手已經(jīng)摸在了腰間的斧子或者長劍上。其中一名傭兵的額頭不知道為何流血了，他看起來非常生氣。

　　被圍住的少年有一頭褐紅色的頭發(fā)，亂糟糟的像個刺猬頭，身穿單薄的衣物，很多地方被縫補過，腳下的草鞋已經(jīng)爛得露出了腳趾頭。少年還稍顯稚嫩的臉上連絨毛都還沒長出來，瞪著眼睛怒視著包圍自己的傭兵們。他手里還拿著小石子，看來他就是讓傭兵額頭被打破的罪魁禍?zhǔn)住?

　　“這臭小子竟敢用石子砸我！”那名被砸破額頭的傭兵看起來很憤怒，手一直按在腰間的斧柄上，似乎下一秒就要將斧頭抽出來，一斧子將眼前這個可憎的少年的頭被劈成兩半。但是他們鬧出來的動靜太大，教會騎士們都或遠(yuǎn)或近靠了過來，沒有戰(zhàn)斗力的侍從和村民們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留出了一大片空間。

　　“你們這些混蛋竟然敢對村子里的女孩們動手動腳！如果我有劍的話，早就把你刺死了！你們這些骯臟、粗魯沒有信義的雜碎！”那少年背靠在載貨的馬車邊上，面對著眼前三個兇神惡煞的傭兵，絲毫沒有驚慌失措，還反罵了過去?！氨傲訜o恥的異端，滾回你們的北方去！”

　　這些傭兵們帶有明顯的北方人特征，很容易就能被人看出來他們不是這歐蘭大陸的最東方的住民，這也讓遠(yuǎn)遠(yuǎn)圍觀的村民們看起來更加害怕。對這些村民來說，延續(xù)到祖上幾代的恐懼并不來源于新月帝國的統(tǒng)治，而是這些傭兵們——那些打著圣戰(zhàn)旗號來掠奪他們這些所謂“異端”的祖輩。

　　聽到少年這番話，靠近過來的騎士們臉色都變得有點不善——這些人雖不再是雙鷹帝國的子民，但仍然和他們信仰著同一個神，此時竟然被這些和強盜差不多的傭兵們騷擾了？以萊歐為首的騎士們隱約將三名傭兵圍了起來。

　　三名傭兵見騎士們都圍了過來，而且還有帕丁這個騎士領(lǐng)隊也被吸引了過來，已經(jīng)有了退縮的意思，但是這時候傭兵們也漸漸聚攏了過來，在周圍喊叫著起哄著，讓他們下不來臺。

　　這時候服軟的話，他們?nèi)嗽趥虮鴪F(tuán)里的地位大概就要掉一截了。他們的老大格里斯，一向不喜歡膽小者。

　　這時候，在場的參與進(jìn)這場爭執(zhí)的人們，圍成了三個圈，流血沖突似乎不可避免了。

　　一直待在貴族小姐羅繆歐娜的馬車邊上的奧爾加也聞聲趕過來，找一位侍從問清原委后，快步走進(jìn)了三名傭兵對少年的包圍圈里，擋在少年面前。“退后，穆來寧家族花錢請你們，不是讓你們當(dāng)強盜和惡棍的！”

　　奧爾加一番怒喝，讓三名傭兵也火氣上頭了，“那小子敢拿石頭砸我，就得付出代價！滾一邊去，老頭！”其中一名傭兵已經(jīng)將劍半拔出來，他們身后的傭兵們也在吆喝著，生怕事情鬧得不夠大。騎士們也開始變得緊張起來，手放在了腰間的長劍、手邊的盾牌上。

　　眼看局勢要往糟糕的方向發(fā)展，帕丁深吸一口氣，大吼一聲，讓在場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巴Ｏ?！”

　　他這聲大吼，甚至連泥路上的塵土都被震起來，讓侍從和村民們震耳發(fā)聾，幾乎站不住腳，身邊的村長已經(jīng)坐在了地上；傭兵們身體僵住，不敢再發(fā)聲，人人面面相覷，臉上帶著恐懼；騎士們和奧爾加的影響最小，臉上帶著松了一口氣的表情。

　　那名被奧爾加擋在身后的少年，腿軟靠在了馬車邊才不至于掉落在地上，眼睛閃閃發(fā)亮，看著只靠一聲喊叫就讓所有人安靜下來的帕丁。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庇腥伺闹郑谂炼∩砗罂拷?。那是個差不多有兩米高的巨漢，身穿獸皮縫制成的皮甲，右肩上還有狼頭護(hù)肩，是個光頭，臉上帶有青色的紋身和傷疤。這個巨漢就是傭兵們的團(tuán)長，格里斯?！安焕⑹前足y階級的騎士啊，埃德加騎士。我的小子們讓你煩心了啊，真是非常抱歉?！彼f著道歉的話，但是語氣里卻聽不出任何誠意。

　　帕丁扶起了那跌坐在地上的村長，安慰了他幾句，讓他無需擔(dān)心，然后讓他站在一邊。帕丁走到格里斯面前，他的頭只到格里斯的胸部。他錘了一拳格里斯的胸部，“管好你的手下們，這里不是能讓你們肆意妄為的地方。如果不走運遇到巡邏的新月騎士，你們的下場會非常凄慘。”

　　對新月帝國而言，這些信奉光明神的異教徒是帝國的財產(chǎn)，是不允許任何人來掠奪他們的。在西邊的群山中，山賊也許能勉強活下去，但是在平原上，頻繁巡邏的新月騎士和刀客們，是山賊們的夢魘。

　　帕丁這話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格里斯被帕丁錘了一拳，身形就像大山一樣，巍然不動?！爱?dāng)然，一切都聽你的指示，埃德加騎士?！备窭锼拐f到“埃德加騎士”的時候，故意拖長了音節(jié)，聽起來就像是難聽的哀樂一樣。

　　帕丁不為所動。他時值壯年，已經(jīng)不是因為這點小事就能沖動的人了。

　　格里斯走向自己的傭兵們，大聲吆喝著讓他們自己在車隊原來的位置上待命。傭兵們散開，騎士們也松了一口氣，放下了按在武器上的手。一場爭端就這樣被解決了。

　　奧爾加也松開了放在腰間長劍上的右手。他回過頭來，一拳打在了那名少年的胸上，“想當(dāng)英雄前，好好掂量一下自己有沒有那個能力，小子。”他這一拳并沒有用力，只是讓少年的身體往后稍微傾斜。

　　“如果我能像那個人一樣的話，是不是就可以當(dāng)一個英雄了？”少年問道，他說的當(dāng)然是帕丁。

　　奧爾加露出了一絲笑容，“不，你差得遠(yuǎn)了。你大概一輩子都趕不上那位騎士的腳步?！?

　　一個村民少年，一個白銀階級的騎士，那可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區(qū)別。這名少年今后的人生，就算有什么機遇，遇上個好心的武人的話，撐死就是個青銅階級的戰(zhàn)士，就和這些傭兵差不多。而混得和這些傭兵一樣的話，還不如當(dāng)個種田的農(nóng)民，只要不是戰(zhàn)亂或者運氣太壞，就不會有性命之憂。

　　但是這名少年似乎很擅長給自己找麻煩，哪怕是出于好意。

　　奧爾加并不想給這名少年虛無縹緲的希望，所以說的話一點也不客氣。像他這樣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離開村莊的人，還是學(xué)會接受現(xiàn)實，活得圓滑卑微些比較好。

　　今天算是他走運，遇上了他和帕丁這樣的善人。如果今天在這里的不是他們，這名少年的下場會是如何呢？

　　死并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連身邊的人都跟著一起遭殃，那才是最讓人心痛悔恨的事情。

　　這時候村長已經(jīng)靠近了過來，指著少年的鼻子大罵：“朱利葉斯，你怎敢這樣對待客人！如果這些老爺們發(fā)怒了，讓村子的所有人跟著你一起遭殃，你十條命都補償不回來！”村長情緒激動，臉紅耳赤，連脖子都變紅了。不怪他如此生氣，只是想想今后如果再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沒有了這些高潔的騎士老爺們的解圍，那么今天的爭端將會發(fā)展成不可挽回的結(jié)果。

　　被稱為朱利葉斯的少年一點都不害怕村長的指責(zé)，抬頭對村長反駁道：“臭老頭，如果不是我?guī)兔Γ隳羌馑峥瘫〉膶O女早就被拖去糟蹋了！”

　　村長指著朱利葉斯，手顫抖著，卻再也說不出其他話，“你、你……”

　　奧爾加往前一步，走在了村長和朱利葉斯中間，將兩人隔開，“好了，這無謂的爭吵該結(jié)束了！”他對村長說道：“村長，去找你的孫女，留在自己屋子里，暫時不要出來了。這事不會再有任何嚴(yán)重、糟糕的結(jié)果，我們離開村莊進(jìn)入森林后，不會再回到這里。那些傭兵們，我們會嚴(yán)加看管?！?

　　奧爾加一番勸慰后，一直激動而且不安的村長平靜了下來，握住了奧爾加的手千恩萬謝后，離開了奧爾加這邊，去和帕丁告辭。今天出現(xiàn)了這種事情，又近距離聽到了帕丁那一聲鎮(zhèn)住全場的吼聲，早已心力交瘁。他要趕回去安撫好自己那可憐的孫女。

　　村長來到帕丁面前，又是一番感激涕淚，對帕丁就差沒跪下去了?！膀T士老爺，真是太感謝你了，沒有你在的話，今天的事就要不可收拾了?！?

　　“我該向你道歉，村長?！迸炼∥兆〈彘L的手，微不可察的光從他掌心流出來，滲入到村長的身體里——他在用自己的信仰和力量去修復(fù)村長那被他的吼聲擊碎的精神。如果他不這么做的話，被震破了膽魄的村長大概連明年的春天都看不到了。

　　這回村長的心情徹底平靜了下來，似乎臉上的皺紋也變淺了不少?！膀T士老爺，你就像圣騎士帕拉丁一樣高尚高潔，感謝光明神讓你出現(xiàn)，保護(hù)了村子……”

　　帕丁的臉上出現(xiàn)了些許笑容，但是看起來有點苦澀。他何德何能敢和圣騎士帕拉丁并肩？

　　圣騎士帕拉丁之名，東至黑暗之海盡頭的陸地、南至廣袤的海對面的沙漠之中的圣城、西至無盡之海的海岸、北至冰封之海的冰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連異教的戰(zhàn)士們都稱贊他的高尚和勇敢，稱他為“月神那被異神偷走的英靈”。在傳說中個，他身披光輝色的板甲，一手持騎士槍，一手持大劍，一槍能將山巒刺穿，一劍能將大海劈開。他是雙鷹帝國最忠誠的捍衛(wèi)者，是圣靈教注定進(jìn)入圣徒之列的騎士。

　　但是這位光明的騎士，已經(jīng)成為歷史了。在一百多年前讓雙鷹帝國分崩析離的內(nèi)亂中，在死者森林的一場戰(zhàn)斗中，失去了蹤影。起初有人不相信他死了，但是時光飛逝，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相信他還活著了。

　　自那之后，雙鷹帝國，再無護(hù)國的騎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