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到交點
小說:舊故新長作者:佚名時間:2024-09-28 14:00:02
李遲舒是這樣:瘦高白凈,沉默寡言,克制而禮貌,帶著點骨子里的自卑,讀書時候就是老師會拿著成績當面夸,背面提到他就搖頭的“書呆子”。對誰都輕聲細語,連發(fā)完火都要先來一句“抱歉”——總之大多數(shù)中國傳統(tǒng)家庭里父母不在身邊的優(yōu)秀留守兒童是什么樣,他就是什么樣。
我呢,我叫沈抱山,你別看我說話拽得二五八萬,我是個正經(jīng)人。
出生勉強算得上富貴,這是托爹媽的福。家庭和睦,屬于先天優(yōu)勢。成績也不差,高中那會兒,李遲舒年級第一,我就年級第二吧,偶爾混個年級第三四五開外,看心情。我比他人緣好,屬于老師同學里邊都挺受歡迎那種。
也是,不然李遲舒怎么會悄悄喜歡我十年。
現(xiàn)在算起來我和他認識得有十幾年了,不能說認識吧,高中那會兒李遲舒在我這里的概念層面也就一個名字,屬于知道年級上有這么個人,可他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都認不出來的程度。
畢竟,我那么個吊上天的王老五,眼里裝得下誰啊。
面子功夫還是做得全的,對老師禮貌熱情,同學堆里也混得開,其實心里覺得誰都不如我,覺得沈抱山就是這么個天上有地下無的一個人。
現(xiàn)在真正天上有地下無的,只有他李遲舒了。
沈抱山,拽個幾把啊拽。
李遲舒的葬禮沒人來,他爹媽死在比他現(xiàn)在更年輕的時候,工地上水泥磚砸下來,砸垮了一個家的脊梁骨,他媽跑去鬧,鬧到最后跳樓,這么大個兒子,七歲起就和寥寥無幾的撫恤金作伴了。前年我才和他一起送走他癡呆多年的外婆,他的同事我沒通知,朋友,這么多年,我沒聽他說過他有什么朋友。
我倒是先做好了心理準備,可到底沒想到會這么冷清。
至此我才明白,我來得太遲了。
沈抱山這棵樹不管有多茂盛,終究救不了李遲舒貧瘠的一生。
我西裝革履地坐在他的遺像邊,看著這張黑白面孔默默細數(shù),這些年,沈抱山錯過李遲舒的每一眼。
我和李遲舒,十五歲進入同一所高中,我讀二十一班,他在二十五班,如我前頭說的,高中三年,我對他沒有任何印象。
那時候的沈抱山心比天高,覺得一個人,可以在某一方面比他優(yōu)秀,但不可能有人,各方面加起來都比他優(yōu)秀。
所以他從不把李遲舒這三個字放在眼里。
可據(jù)李遲舒所說,他比我所知道的,還要更早認識我。
我問他有多早,他總不肯說。
后來再有印象是大學。我是個哪有熱鬧就往哪湊的,讀了建大,還沒開學第一件事兒就是加老鄉(xiāng)群。
開學團建,私底下聚餐,聽人說起隔壁建工院還有個同省的,叫李遲舒,長得挺好看,但性子孤僻,不在老鄉(xiāng)群里邊。
我大腦一熱,找了高中同學要他聯(lián)系方式,微信申請一發(fā)過去,五分鐘后就同意了。
我甚至連招呼都懶得打,想著發(fā)申請的時候備注了名字,他李遲舒不知道我是誰又怎么會直接通過。
所以我說:來吃飯。
他過了會兒問:什么?
這時候我一開始的熱情已經(jīng)消失殆盡,百無聊賴地回他:老鄉(xiāng)群團建,三號門門口,等閑老火鍋,來吃飯。
他沒有動靜了。
過了半個小時,竟然姍姍來遲。
可他性子就不是能熱場的人,坐在邊上,只會埋頭吃,大家說什么他都不接話,夸他他也只會紅著臉笑笑,只有我問他喝不喝啤酒的時候點了點頭。后來李遲舒告訴我,那頓飯他吃得很難受,感覺自己很多余,還很敗興。
我問他后不后悔去了。
他想了想,低頭笑著說,再來一次,他可能還是會厚著臉皮去。
那是我跟他人生軌跡的第一次交點。
當時的李遲舒,已經(jīng)暗戀了我四年。
再往后就是大二,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我活脫脫一個社交悍匪,八桿子打不著關(guān)系的別的院的人放我聯(lián)絡(luò)網(wǎng)上都能找出點關(guān)系。
那時候我建工院一朋友找到我,托我?guī)忘c小忙。大概意思就是他們小組以前因為不配合活動,得罪過校學生會的幾個干部,結(jié)果現(xiàn)在院里有事,得傳點文件到校學生會里邊審批,那群人肯定不給過,問我能不能幫忙跑一趟。
學生會那幫子,那個雞毛當令箭的,屁大點事兒都能跟人結(jié)梁子。我本來不想惹這一身騷,就先問他們組有幾個人。
那邊一報,說有個李遲舒。
我腦子一抽,答應(yīng)了。
過了幾天,李遲舒在和我成為微信好友長達兩年的時間里第一次主動聯(lián)系我,說為了謝謝我?guī)兔Γ埼页燥垺?
我以為是他們小組商量的,于是就跟他定了時間地點,第二天到那兒,就李遲舒一個人。
他沒解釋,我也就不問。
這小子吃飯是真吃飯,認認真真點了五個菜,酒也不喝,兩杯白開水灌下去,哼哧哼哧塞了兩碗飯,我就坐他對面,看他悶頭憨吃,吃完結(jié)賬,一氣呵成,杯都不帶跟我碰一下,半個多小時下來跟我說的話一只手都能數(shù)完——還得加上吃完飯以后那句“拜拜”。
我倆在一起之后回憶這事兒,他告訴我那天他撐得半晚上沒睡著,凌晨一點起來去校醫(yī)院買了兩盒消食片,回去在位子上坐到天亮才勉強舒服點。
主要是因為他微信上給我發(fā)的那句“有時間嗎,周末請你吃飯”這一句話,已經(jīng)壓榨完他積蓄許多年才敢孤注一擲的所有勇敢了。
哪里還有膽子抬頭跟我聊天。
再往后其實順理成章,大學期間我跟他不咸不淡,偶爾你來我往,畢業(yè)了我先找到工作,后來一聊天發(fā)現(xiàn)他工作的地兒離我挺近,我倆一拍即合租了房子,下班經(jīng)常一起吃飯,不管我什么時候問他他都有時間,除此之外他只要不睡覺似乎都在瘋狂地掙錢。
直到有天他們聚餐回來,李遲舒喝得酩酊大醉,兩眼微紅敲開我的房門,說他存款有三百萬了,問我要不要試試和他在一起。
我沒想過錢的問題,三百萬對我而言不算什么。可那對從小一無所有的李遲舒很重要。
他總覺得自己與我是云泥之別,而他通往我的天梯,唯一搭起來的辦法就是金錢。很多很多的錢。
這時候距離我認識李遲舒已經(jīng)過了十幾年。
離他離開這個人間,還有三年。
我不明白是什么讓他的病突然爆發(fā),興許就是我的應(yīng)允,應(yīng)允他和我在一起的這個請求,讓他心里那根緊繃的弦乍斷,自此過往的所有壓力和痛苦都潰然決堤,腐蝕了他本就空白的精神世界。
起先是他整個人變遲鈍了??倯醒笱蟮?,不愿意吃飯,不愿意出門,不愿意起床。
偶爾會拿著手機瀏覽過一些旅游推送,對我說:“好想去普者黑啊?!?
他說這話那會兒我正對著電腦趕方案,想也沒想就點點頭說:“好啊?!?
過耳即忘。
等再想起來是很多個月以后的冬天,我問他:“上次不是想說去普者黑?”
他笑著搖搖頭:“算了?!?
接著沒多久,他開始感覺身上有些地方莫名其妙地痛。
有時是胳膊,有時是背,有時是大腿。
興許這時候他病得還不是很嚴重,愿意告訴我。我?guī)メt(yī)院體檢,檢查不出問題。
我說不行,換家醫(yī)院,他拉著我,說:“算了?!?
與此同時他開始怕黑,整夜整夜地失眠,吃不下飯,整個人都在暴瘦。等我發(fā)現(xiàn)他在偷偷吃藥的時候,李遲舒已經(jīng)瘦到一百一十斤了。
一米七八的人,只剩下皮包骨頭。
再后來。
再后來的這天晚上,我抱著他的骨灰盒嚎啕大哭,沉睡在空無一人的葬禮禮堂。
——
被上課鈴聲吵醒那會子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要么就是在過走馬燈。
班里聒噪得很,一個個都在往門外走,前邊有幾個人換了球服,我估摸著這夢的場景是體育課。
但總而言之我只愣了兩秒,就撂蹶子往二十五班門口沖了。
沖到李遲舒班上,班里人走個精光。
里頭陽臺有個男的拍著倆籃球走出來,我瞧著有點眼熟,但記不起名字了。
我問他:“李遲舒呢?”
他顯然有點吃驚,不知道是吃驚我找李遲舒還是吃驚我突然跟他說話。
我又問:“李遲舒呢?”
他怔了怔:“樓下……上體育課吧?!?
我想起來,高三上,我們兩個班有同一節(jié)體育課。
我老找他們班的一起打球來著。
我聽了就要跑。
那男的把手里一個籃球扔給我:“你的球!”
我抱著球一步三階地跑,跑到操場跟個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路過籃球場的時候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但不是李遲舒的聲音。
那邊又喊:“沈抱山!這兒呢!你干嘛??!”
我看了一眼,是蔣馳,叫我過去打籃球。
我沒搭理他,這狗日的就一直喊。
還跑過來把我拉過去。
拉著拉著我就看到李遲舒了。
隔著個網(wǎng)球場,小兔崽子靠在沒人的乒乓臺上背英語單詞。
我把蔣馳甩開,頂著刺眼的太陽,直勾勾往那個乒乓臺走過去。
李遲舒還是那樣,一件白T,一雙洗得干干凈凈的帆布鞋,指甲剪得很短,頭發(fā)很多,有點長了,低著頭,額前的碎發(fā)快讓我看不見他的眼睛。
我越走越慢,走到離李遲舒還有幾米遠的時候,我鬼使神差把手里籃球一拋,正好打落在他腳邊上。
李遲舒的腳動了動,接著他抬頭看過來。
我長長吸了口氣,冷下眼注視著他。
“你好啊,李遲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