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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驚蟄

小說:劍來作者:烽火戲諸侯時間:2023-01-09 10:00:03

二月二,龍?zhí)ь^。

暮色里,小鎮(zhèn)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此時他正按照習(xí)俗,一手持蠟燭,一手持桃枝,照耀房梁、墻壁、木床等處,用桃枝敲敲打打,試圖借此驅(qū)趕蛇蝎、蜈蚣等,嘴里念念有詞,是這座小鎮(zhèn)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老話:二月二,燭照梁,桃打墻,人間蛇蟲無處藏。

少年姓陳,名平安,爹娘早逝。小鎮(zhèn)的瓷器極負盛名,本朝開國以來,就擔(dān)當(dāng)起“奉詔監(jiān)燒獻陵祭器”的重任,有朝廷官員常年駐扎此地,監(jiān)理官窯事務(wù)。

無依無靠的少年,很早就當(dāng)起了燒瓷的窯匠,起先只能做些雜事粗活,跟著一個脾氣糟糕的半路師傅,辛苦熬了幾年,剛剛琢磨到一點燒瓷的門道,結(jié)果世事無常,小鎮(zhèn)突然失去了官窯造辦這張護身符,小鎮(zhèn)周邊數(shù)十座形若臥龍的窯爐,一夜之間全部被官府勒令關(guān)閉熄火。

陳平安放下新折的那根桃枝,吹滅蠟燭,走出屋子后,坐在臺階上,仰頭望去,星空璀璨。

少年至今仍然清晰記得,那個只肯認自己做半個徒弟的老師傅,姓姚,在去年暮秋時分的清晨,被人發(fā)現(xiàn)坐在一張小竹椅子上,正對著窯頭方向,閉眼了。

不過如姚老頭這般鉆牛角尖的人,終究少數(shù)。

世世代代都只會燒瓷一事的小鎮(zhèn)匠人,既不敢僭越燒制貢品官窯,也不敢將庫藏瓷器私自販賣給百姓,只得紛紛另謀出路,十四歲的陳平安也被掃地出門,回到泥瓶巷后,繼續(xù)守著這棟早已破敗不堪的老宅,差不多是家徒四壁的慘淡場景,便是陳平安想要當(dāng)敗家子,也無從下手。

當(dāng)了一段時間飄來蕩去的孤魂野鬼,少年實在找不到掙錢的營生,靠著那點微薄積蓄,少年勉強填飽肚子,前幾天聽說幾條街外的騎龍巷,來了個姓阮的外鄉(xiāng)鐵匠,對外宣稱要收七八個打鐵的學(xué)徒,不給工錢,但管飯,陳平安就趕緊跑去碰運氣,不曾想那中年漢子只是斜瞥了他一眼,就把他拒之門外,當(dāng)時陳平安就納悶,難道打鐵這門活計,不是看臂力大小,而是看面相好壞?

要知道陳平安雖然看著孱弱,但力氣不容小覷,這是少年那些年燒瓷拉坯鍛煉出來的身體底子,除此之外,陳平安還跟著姓姚的老人,跑遍了小鎮(zhèn)方圓百里的山山水水,嘗遍了四周各種土壤的滋味,任勞任怨,什么臟活累活都愿意做,毫不拖泥帶水。

可惜老姚始終不喜歡陳平安,嫌棄少年沒有悟性,是榆木疙瘩不開竅,遠遠不如大徒弟劉羨陽,這也怪不得老人偏心,師父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例如同樣是枯燥乏味的拉坯,劉羨陽短短半年的功力,就抵得上陳平安辛苦三年的水準(zhǔn)。

雖然這輩子都未必用得著這門手藝,但陳平安仍是像以往一般,閉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前擱置有青石板和轱轆車,開始練習(xí)拉坯,熟能生巧。

大概每過一刻鐘,少年就會歇息稍許時分,抖抖手腕,如此循環(huán)反復(fù),直到整個人徹底精疲力盡,陳平安這才起身,一邊在院中散步,一邊緩緩舒展筋骨。從來沒有人教過陳平安這些,是他自己瞎琢磨出來的門道。

天地間原本萬籟寂靜,陳平安聽到一聲刺耳的譏諷笑聲,停下腳步,果不其然,看到那個同齡人蹲在墻頭上,咧著嘴,毫不掩飾他的鄙夷神色。

此人是陳平安的老鄰居,據(jù)說更是前任監(jiān)造大人的私生子,那位大人唯恐清流非議、言官彈劾,最后孤身返回京城述職,把孩子交由頗有私交情誼的接任官員,幫著看管照拂。

如今小鎮(zhèn)莫名其妙地失去官窯燒制資格,負責(zé)替朝廷監(jiān)理窯務(wù)的督造大人,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哪里還顧得上官場同僚的私生子,丟下一些銀錢,就火急火燎趕往京城打點關(guān)系。

不知不覺已經(jīng)淪為棄子的鄰居少年,日子倒是依舊過得優(yōu)哉游哉,成天帶著他的貼身丫鬟,在小鎮(zhèn)內(nèi)外逛蕩,一年到頭游手好閑,也從來不曾為銀子發(fā)過愁。

泥瓶巷家家戶戶的黃土院墻都很低矮,其實鄰居少年完全不用踮起腳跟,就可以看到這邊院子的景象,可每次跟陳平安說話,偏偏喜歡蹲在墻頭上。

相比陳平安這個名字的粗淺俗氣,鄰居少年就要雅致許多,叫宋集薪,就連與他相依為命的婢女,也有個文縐縐的稱呼,稚圭。

少女此時就站在院墻那邊,她有一雙杏眼,怯怯弱弱。

院門那邊,有個嗓音響起,“你這婢女賣不賣?”

宋集薪愣了愣,循著聲音轉(zhuǎn)頭望去,是個眉眼含笑的錦衣少年,站在院外,一張全然陌生的面孔。

錦衣少年身邊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面容白皙,臉色和藹,輕輕瞇眼打量著兩座毗鄰院落的少年少女。

老者的視線在陳平安一掃而過,并無停滯,但是在宋集薪和婢女身上,多有停留,笑意漸漸濃郁。

宋集薪斜眼道:“賣!怎么不賣!”

那少年微笑道:“那你說個價?!?/p>

少女瞪大眼眸,滿臉匪夷所思,像一頭驚慌失措的年幼麋鹿。

宋集薪翻了個白眼,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白銀一萬兩!”

錦衣少年臉色如常,點頭道:“好?!?/p>

宋集薪見那少年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連忙改口道:“是黃金萬兩!”

錦衣少年嘴角翹起,道:“逗你玩的?!?/p>

宋集薪臉色陰沉。

錦衣少年不再理睬宋集薪,偏移視線,望向陳平安,“今天多虧了你,我才能買到那條鯉魚,買回去后,我越看越歡喜,想著一定要當(dāng)面跟你道一聲謝,于是就讓吳爺爺帶我連夜來找你。”

他丟出一只沉甸甸的繡袋,拋給陳平安,笑臉燦爛道:“這是酬謝,你我就算兩清了?!?/p>

陳平安剛想要說話,錦衣少年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去。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白天自己無意間看到有個中年人,提著只魚簍走在大街上,捕獲了一尾巴掌長短的金黃鯉魚,它在竹簍里蹦跳得厲害,陳平安只瞥了一眼,就覺得很喜慶,于是開口詢問,能不能用十文錢買下它。

中年人本來只是想著犒勞犒勞自己的五臟廟,眼見有利可圖,就坐地起價,獅子大開口,非要三十文錢才肯賣。

囊中羞澀的陳平安哪里有這么多閑錢,又實在舍不得那條金燦燦的鯉魚,就眼饞跟著中年人,軟磨硬泡,想著把價格砍到十五文,哪怕是二十文也行,就在中年人有松口跡象的時候,錦衣少年和高大老人正好路過,他們二話不說,用五十文錢買走了鯉魚和魚簍,陳平安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揚長而去,無可奈何。

死死盯住那對爺孫愈行愈遠的背影,宋集薪收回惡狠狠的眼神后,跳下墻頭,似乎記起什么,對陳平安說道:“你還記得正月里的那條四腳嗎?”

陳平安點了點頭。

怎么會不記得,簡直就是記憶猶新。

按照這座小鎮(zhèn)傳承數(shù)百年的風(fēng)俗,如果有蛇類往自家屋子鉆,是好兆頭,主人絕對不要將其驅(qū)逐打殺。

宋集薪在正月初一的時候,坐在門檻上曬太陽,然后就有只俗稱四腳蛇的小玩意兒,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往屋里竄,宋集薪一把抓住就往院子里摔出去,不曾想那條已經(jīng)摔得七葷八素的四腳蛇,愈挫愈勇,一次次,把從來不信鬼神之說的宋集薪給氣得不行,一怒之下就把它甩到了陳平安院子,哪里想到,宋集薪第二天就在自己床底下,看到了那條盤踞蜷縮起來的四腳蛇。

宋集薪察覺到少女扯了扯自己袖子。

少年與她心有靈犀,下意識就將已經(jīng)到了嘴邊的話語,重新咽回肚子。

他想說的是,那條奇丑無比的四腳蛇,最近額頭上有隆起,如頭頂生角。

宋集薪換了一句話說出口,“我和稚圭可能下個月就要離開這里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路上小心?!?/p>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有些物件我肯定搬不走,你可別趁我家沒人,就肆無忌憚地偷東西。”

陳平安搖了搖頭。

宋集薪驀然哈哈大笑,用手指點了點陳平安,嬉皮笑臉道:“膽小如鼠,難怪寒門無貴子,莫說是這輩子貧賤任人欺,說不定下輩子也逃不掉?!?/p>

陳平安默不作聲。

各自返回屋子,陳平安關(guān)上門,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貧寒少年閉上眼睛,小聲呢喃道:“碎碎平,歲歲安,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天微微亮,尚未雞鳴,陳平安就已經(jīng)起床,單薄的被褥,實在留不住熱氣,而且陳平安在燒瓷學(xué)徒的時候,也養(yǎng)成了早起晚睡的習(xí)慣。

陳平安打開屋門,來到泥土松軟的小院子,深呼吸一口氣后,伸了個懶腰,走出院子,轉(zhuǎn)頭看到一個纖弱身影,

彎著腰,雙手拎著一木桶水,正用肩膀頂開自家院門,正是宋集薪的婢女,她應(yīng)該是剛從杏花巷那邊的鐵鎖井打水回來。

陳平安收回視線,穿街過巷,一路小跑向小鎮(zhèn)東面,泥瓶巷在小鎮(zhèn)西邊,最東邊的城門,有個人負責(zé)小鎮(zhèn)商旅進出和夜禁巡防,平時也收取、轉(zhuǎn)交一些從外邊寄回來的家書,陳平安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些信送給小鎮(zhèn)百姓,酬勞是一封信一枚銅錢,這還是他好不容易求來的掙錢門路,陳平安已經(jīng)跟那邊約好,在二月二龍?zhí)ь^之后,就開始接手這攤子買賣。

用宋集薪的話說就是天生窮苦命,哪怕有福氣進了家門,他陳平安也兜不住留不下。

宋集薪經(jīng)常說一些晦澀難懂的話語,約莫是從書籍上搬來的內(nèi)容,陳平安總是聽不太懂,例如前兩天念叨什么料峭春寒凍殺少年,陳平安就完全不明白,至于每年熬過了冬天,入春之后有段時日反而更冷,少年倒是切身體會,宋集薪說那就叫倒春寒,跟沙場上的回馬槍一樣厲害,所以很多人會死在這些個鬼門關(guān)上。

小鎮(zhèn)并無城墻環(huán)繞,畢竟別說流寇匪徒,就是小偷蟊賊都少有,所以名義上是城門,其實就是一排東倒西歪的老舊柵欄,馬馬虎虎有那么個讓行人車輛通過的地方,就算是這座小鎮(zhèn)的臉面了。

陳平安小跑路過杏花巷的時候,看到不少婦人孩子聚在鐵鎖井旁,水井轱轆一直在吱呀作響。

再繞過一條街,陳平安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讀書聲,那里有座鄉(xiāng)塾,是小鎮(zhèn)幾個大戶人家合伙湊錢開的,教書先生是外鄉(xiāng)人,陳平安小的時候,經(jīng)常跑去躲在窗外,偷偷蹲著,豎起耳朵。

那位先生雖然教書的時候極為嚴(yán)苛,但是對陳平安這些“蹭讀書蹭蒙學(xué)”的孩子,也不呵斥攔阻,后來陳平安去了小鎮(zhèn)外的一座龍窯做學(xué)徒,就再沒有去過學(xué)塾。

再往前,陳平安路過一座石牌坊,由于牌坊樓修建有十二根石柱,當(dāng)?shù)厝讼矚g把它稱為螃蟹牌坊,這座牌坊的真實名字,宋集薪和劉羨陽的說法很不一樣,宋集薪信誓旦旦說在一本叫地方縣志的老書上,稱這里為大學(xué)士坊,是皇帝老爺?shù)挠n牌坊,為了紀(jì)念歷史上一位大官的文治武功。

與陳平安一般土包子的劉羨陽,則說這就是螃蟹坊,咱們都喊了幾百年了,沒理由叫什么狗屁不通的大學(xué)士坊。劉羨陽還問宋集薪一個問題,“大學(xué)士的官帽子到底有多大,是不是比鐵鎖井的井口還大”,問得宋集薪滿臉漲紅。

此時陳平安繞著十二腳牌坊跑了一圈,每一面都有四個大字,字體古怪,顯得各不相同,分別是“當(dāng)仁不讓”,“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氣沖斗?!薄?/p>

聽宋集薪說,除了某四個字,其余三處匾額石刻,都曾被涂抹、篡改過。陳平安對這些懵懵懂懂,從未深思,當(dāng)然,就算少年想要刨根問底,也是徒勞,他連宋集薪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地方縣志,到底是什么書都不知道。

過了牌坊沒多遠,很快就看到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樹底下,有一根不知被誰挪來此地的樹干,略作劈砍后,首尾兩端下邊,墊著兩塊青石板,這截大樹便被當(dāng)做了簡易的長凳。

每年夏天的時候,小鎮(zhèn)百姓都喜歡在這邊乘涼,家境富裕的人家,長輩還會從水井里撈出一籃子的冰鎮(zhèn)瓜果,孩子們吃飽喝足,就拉幫結(jié)派,在樹蔭下嬉戲打鬧。

陳平安習(xí)慣了上山下水,跑到柵欄門口附近,在那座孤零零的黃泥房門口停下,心不跳氣不喘。

小鎮(zhèn)外人來往得不多,照理說,如今官窯燒制這棵搖錢樹都倒了,就更加不會有新面孔。姚老頭在世的時候,曾經(jīng)有次喝高了,就跟陳平安和劉羨陽這些徒弟說,咱們做的是天底下獨一份的官窯生意,是給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御用瓷器,其他老百姓哪怕再有錢,哪怕當(dāng)?shù)墓僭俅?,膽敢沾碰,那可都是要被砍頭的。那天的姚老頭,精神氣格外不一樣。

今天陳平安望向柵欄外,卻發(fā)現(xiàn)好些人在等著開城門,不下七八人之多,男女老少,都有。

而且都是陌生人,小鎮(zhèn)當(dāng)?shù)匕傩盏倪M進出出,無論是去燒瓷還是做莊稼活,都很少走東門,理由很簡單,小鎮(zhèn)東門的道路延伸出去,沒有什么龍窯和田地。

此時陳平安和那些外鄉(xiāng)人,雙方隔著一道木柵欄,兩兩相望。

那一刻,穿著自編草鞋的少年,只是有些羨慕那些人身上的厚實衣衫,肯定很暖和,能挨凍。

門外那些人,明顯分作好幾撥,并不是一伙人,但都望向門內(nèi)的清瘦少年,大多臉色漠然,偶有一兩人,視線早已越過少年的身影,望向小鎮(zhèn)更遠處。

陳平安有些奇怪,難道這些人還不知道朝廷已經(jīng)封禁了所有龍窯?還是說他們正因為知道真相,所以覺得有機可乘?

有個頭戴古怪高冠的年輕人,身材修長,腰間懸有一塊綠色玉佩,他似乎等得不耐煩了,獨自走出人群,就想要去推開本就無鎖的柵欄大門,只是在他手指就要觸碰到木門的時候,他突然猛然停下,緩緩收回手,雙手負后,笑瞇瞇望向門內(nèi)的草鞋少年,也不說話,就是笑。

陳平安的眼角余光,無意間發(fā)現(xiàn)年輕人身后的那些人,好像有人失望,有人玩味,有人皺眉,有人譏諷,情緒微妙,各不相同。

就在此時,一只大手抓住了陳平安的肩膀,用力向他往后拽!

“小王八蛋,是不是掉錢眼里了?這么早就來催命叫魂,你趕著投胎去見你死鬼爹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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