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冬天很冷，天空灰蒙蒙的，寒風(fēng)像刀子似地刮在臉上，發(fā)黑發(fā)硬的棉衣下，余喜齡麻桿似的身體不停地發(fā)著抖，好在沒有下雨，空曠的田野里除了樹葉落盡光溜溜的水杉樹，就是田地里腳踝高的稻谷樁子。

余喜齡跑到鄉(xiāng)上的衛(wèi)生室，坐診的衛(wèi)生員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不是上輩子的那個老阿姨，腦子里頓時閃過無數(shù)念頭，可還沒來得及下跪求救，衛(wèi)生員便直接從她手里抱過余喜安進了里屋，量了體溫后，很快就給余喜安打了退燒針。

給妹妹打完針后，衛(wèi)生員拉過余喜齡，想給她也來一針，畢竟這孩子看上去也不大好，余喜齡嚇得趕緊跳開了。

上輩子打針吃藥如同家常便飯，但余喜齡對泛著冷光的針頭還是有些天然的恐懼，最重要的是，她兜里一分錢也沒有，退燒針效果好，相對來講也不便宜。

“阿姨……”余喜齡適時地換上羞怯的表情，希望能得到對方的同情，但心里卻窘迫萬分，沒有錢的滋味太不好受。

她也是真的不好意思，她習(xí)慣了等價交換，利益談判，甚至在求人時要舍棄尊嚴和驕傲，那一瞬間她想了很多，甚至為對方設(shè)定了好幾種嘴臉，和應(yīng)對方式，卻從沒有想到，事情會這么簡單容易。

現(xiàn)在唯一擔(dān)心的是，她沒有及時說明情況，萬一衛(wèi)生員發(fā)脾氣要怎么保證彌補。

“沒事兒，妹妹生病嚇壞了吧，你是哪家孩子？帶錢了嗎？”衛(wèi)生員語氣很溫柔。

余喜齡搖頭，面上有些窘迫。

“沒事別怕，把帳記著等你爸媽來平就行，父母的名字和住址？”衛(wèi)生員笑著搖搖頭，拿出藍色墨水和鋼筆，吸了墨開始寫病歷。

余喜齡這才緩過神來，她找的不是她們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而是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室，認真算下來，這是她這輩子頭一次來，不是上輩子為了帶葉暖暖打針長期混跡衛(wèi)生室和醫(yī)院的時候了，對方不知道她是誰很正常。

而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上輩子那種，沒到緊急情況不繳錢就停藥不打針的時候，這時候的鄉(xiāng)下講的還是人情，掛賬更是常事，是她想得太多。

“阿姨，多少錢，你告訴我，我來還。”余喜齡全然不指望那雙父母，大眼睛直接盯著衛(wèi)生員，半點也沒有這個年齡的膽怯和羞澀。

衛(wèi)生員眉頭一挑，看了眼余喜齡，點了點頭，“行，年前還上就行，不過我得提醒你，要是到年前你們村的會計就得上前催帳了，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你父母的名字了嗎？”

說到底還是不相信她能把錢給還上。

“您給記余喜齡，歡喜的喜，年齡的齡，余家祠堂三組余大力家，我保證過年前能還上?！庇嘞昌g聲音清脆，衛(wèi)生員頓了頓，聽到里頭有大人的名字，沒再糾纏，仔細給登記好。

報上名字地址，央求衛(wèi)生員給了兩片藥片，余喜齡重新把余喜安用小被包好，回家。

走了沒一會，余喜齡在岔路上遇到了來接她的徐招娣和余喜山。

徐招娣沉默地把余喜安接了過去，再往她手里塞了一把帶體溫的零錢，余喜齡默了默，不去看她紅腫的臉，攤開手心數(shù)了數(shù)，正好是一支退燒針的錢。

把那一塊八毛錢塞到口袋里，余喜齡沒提去給錢的事兒，徐招娣也沒問。

“爸打媽了！”余喜山雙眼通紅，顯然十分不能接受這樣的事情。

余喜齡沉默，沒有葉家人出現(xiàn)以前，余建國雖然長年在部隊，不常在家，但不能否認，他對妻子和孩子都很好，津貼一分不留地寄回來，那時候村里人誰不羨慕徐招娣。

但現(xiàn)在……余喜齡搖了搖頭，單看著余家一步步敗落下來，就再沒有人羨慕徐招娣了。

不過上輩子余建國從來沒有跟徐招娣動過手才是，這輩子怎么會？

“喜齡，你說爸怎么能這樣呢？陳爺爺昨天來看你和小妹的時候就說了得趕緊去打針，不然會出事，可爸愣是能當(dāng)作沒聽見，要不是媽從爸兜里搶出錢來，我還以為咱們家真沒一分錢了……”余喜山絮絮叨叨地跟余喜齡說著她走后發(fā)生的事。

而余喜齡卻在出神。

陳爺爺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上輩子一開始，她是不知道陳爺爺給她和小妹看過病的，是后來余建國喝醉酒說起這事時，余喜齡才知道真相。

原來余建國在明知道不送醫(yī)生，她和小妹會死的情況下，還是優(yōu)先選擇了葉家人，她和妹妹的命不過只值一堆煤炭。

根本就不是什么意外！

前世她把這事告訴余喜山，當(dāng)時余喜山只說是她多心，堅決不肯相信她的話，就算她決然離開葉家，之后余喜山每次見到她，都還是勸她趕緊回去，不要跟余建國和已經(jīng)成為她們繼母的葉聽芳置氣。

置什么氣呢？有什么好置氣的，人死不能復(fù)生，她再恨他們又能怎么樣？

還不是什么都改變不了。

但這輩子不一樣！余喜齡握緊了手中的拳頭，上天既然讓她重頭來過，那她決不會再走上輩子的老路，她一定會帶著妹妹過上好日子，至于余喜山，看他上輩子樂在其中的樣子，她才懶得管他。

余喜山說了一會，見余喜齡根本就不理他，只得有些無趣地閉了嘴，只是心里還是委屈，想不明白為什么余建國要那么生氣，難道不是妹妹的命更重要些嗎？明明他是站在妹妹這邊的，為什么妹妹一下子就對他冷了臉？

回了家，家里冷冷清清的，因為家里窮連像樣的家具都沒有，所以哪怕余建國和徐招娣打了一架，頂多也只有一條長板凳倒在屋子中間。

家里沒有煤爐，只用個破鐵皮桶燒柴火取暖，現(xiàn)在鐵皮桶里黑乎乎的，已經(jīng)沒有了半點火星，屋里跟屋外完全是一個溫度。

余建國不在，去給葉家送溫暖去了。

等到余喜山把火升起來，余喜安的溫度已經(jīng)慢慢褪了下來，糾在一起的眉眼終于松開，安靜地睡著了。忙活了半天的余喜齡這才覺得一身酸痛，鼻子堵住頭像有千斤重，不過她還是堅持著等余喜安醒來，給她喂了藥片才往床上躺。

上床前，徐招娣強壓著給她灌了碗姜湯，沉默地出了屋。

余喜齡顧不得她，挨著床也顧不得嫌棄黑硬如鐵的棉被，直接沉入了夢鄉(xiāng)。

夢里她又回到了冷冰冰的醫(yī)院，像按了快進似的，每一個人都面容冷漠地從她身邊匆匆而過，她曾住過的病房外，余建國正在處理她的后事，旁邊葉聽芳母女臉上難掩笑意。

不過在接到余喜齡留下的遺囑后，便再也笑不出來。

打拼了小半輩子，近兩百萬的遺產(chǎn)，余喜齡竟然全部捐了出去，連根毛都留下來，她們就不提了，余建國和余喜山也半點光也沒有沾到。

“建國，你這個女兒，生得狼心狗肺！”

耳邊還回蕩著葉聽芳咬牙切齒的聲音，再睜眼眼前還是破爛到會漏風(fēng)，屋頂能見光的舊磚房，轉(zhuǎn)個身退了燒呼吸平緩下來的余喜安正軟軟地躺在她的身邊。

真好，這不是做夢。

不過狼心狗肺么？余喜齡無所謂地想，雖然她很不愿意，但遺傳的力量是她無法抗拒的，大概她從余建國身上唯一繼承的“優(yōu)點”，就是狼心狗肺吧。

能看到葉聽芳母女氣急敗壞的樣子，還真是讓人心情愉悅，比吃了龍肝鳳腦更讓人心情愉快。

“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