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蜷縮在冰冷的被窩里，余喜齡木然地聽著屋外的爭吵聲，渾渾噩噩地聽了很久，才反應(yīng)過來她又夢到了小妹喜安去世時的場景。

余喜齡眉頭微挑，心情早沒有了當(dāng)年的起伏，更不會因為久違地聽到父母的聲音而有半點激動和開心。

要說這輩子她最恨什么人，大概就是她的生身父母了。

她媽徐招娣懦弱無能，一輩子沒有半點主意，眼睜睜地看著女兒枉死，看著兒子成為別人家的奴隸，再眼睜睜地看著丈夫成為別人家的老公……不對，她爸余建國還是要臉的，他等徐招娣死了才和葉聽芳打的結(jié)婚證。

而余建國，余喜齡嘲諷一笑，道貌岸然的真小人！

在余喜齡八歲的時候，余建國出任務(wù)，戰(zhàn)友為救他犧牲，從此余建國便把戰(zhàn)友的遺孀家屬當(dāng)成了自己畢生的責(zé)任，為此不惜犧牲自己的妻兒，而遺孀葉聽芳多年后，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她的繼母。

繼母？多諷刺的事實。

余喜齡想，這世界上從來都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她今年才三十八，就病入膏肓無法醫(yī)治，大概是不及余建國長命的，想來是這些年壞得還不夠徹底？

她不怕死，活著本就沒有任何樂趣，對她來說反而是解脫，但沒能看著余建國晚景凄涼，確實是她這一輩子最大的遺憾。

身體痛得厲害，余喜齡動了動想翻個身，但很快她便愣住，整個人如遭雷擊。

喉嚨急速度地滾了滾，不可抑止地發(fā)出嘶啞的驚呼。

私立醫(yī)院的松軟羽絨被怎么會變成死硬發(fā)黑的破棉被，雪白的墻壁變成發(fā)潮長苔的紅磚頭，還有躺在身邊小小的軟軟的，因為高熱即便是睡夢中也眉頭緊皺表情痛苦的孩子，是喜安嗎？

余喜齡的眼淚嘩地一下涌出來，她不敢相信地伸手碰了碰蜷縮在她身側(cè)的余喜安，滾燙的觸感讓她瞬間清醒了過來，屋外的爭吵聲由遠及近，一下子變得極其清晰。

寒冬！高熱！爭吵！

深埋在心底的記憶一下子變得鮮明起來，所以……她這是回到了喜安過世的這一年么？屋外吵架的人是她那對不負責(zé)任至極的父母！

顧不得多想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余喜齡只知道上輩子因為余建國的不作為，最后余喜安幼年夭折，同時高熱的她連妹妹的最后一面都沒有看到。

余喜齡現(xiàn)在只有一個念頭，馬上帶喜安去看醫(yī)生，救活喜安。

“喜安，不怕，姐姐回來了，姐姐救你?！庇嘞昌g哆嗦著穿上搭在一邊的舊棉衣翻身下床，腦子蒙成一片根本還不會思考，身體就已經(jīng)先行動起來。

快手快腳地替余喜安換掉半濕的里衣，從破舊的衣櫥里翻出漿洗到變色帶著霉味的小被，余喜齡小心翼翼地把喜安包了進去。

“喜齡你這是在干什么，妹妹不舒服！不能去外頭見風(fēng)?！毙煺墟纺ㄖ蹨I進屋，臉上的表情有些灰敗。

顯然這一次她和余建國的爭吵，再次以失敗告終，后果是賠上余喜安的性命。

見到余喜齡的動作，徐招娣嚇了一大跳，趕緊上前阻攔，屋外余建國聽到聲音趕緊掐滅煙蒂推門跟了進來，皺著眉頭看向余喜齡，本就煩悶的心情多了幾分暴躁。

“喜齡，別不懂事兒?！毙煺墟废乱庾R地先看了眼余建國的臉色，趕緊上前，想把余喜安抱回床上。

沒料到余喜齡往后退了退，避開了她，徐招娣愣愣地看著自己抱空的手。

“我?guī)舶踩タ床?，你們讓開！”余喜齡冷著臉，眼里全然沒有了往日的孺慕之情。

看??！看病！余建國這幾天被這兩個字折磨得快要瘋了，一向老實的徐招娣見天找他吵鬧要錢，現(xiàn)在就連余喜齡個小兔崽子也來逼他，他憋紅了臉，暴怒地指向余喜齡，“余喜齡，你把你妹妹給老子放回床上去！看什么病，家里哪有錢給你們看??！扯個痧發(fā)個汗就好了?！?/p>

沒錢？余喜齡冷笑，家里確實是窮，但窮到去衛(wèi)生室打針退燒針的錢還是有的，為什么沒錢，還不是為了給葉家母女去送溫暖！

上輩子就是這樣，余建國把家里僅剩的錢拿去給葉家買煤，把同時高燒的她和余喜安丟在家里，最后她命大，以左耳失聰?shù)拇鷥r活了下來，而喜安卻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但那時候她不懂，只以為家里是真的窮得沒有辦法，再加上父母對孩子天然的威懾力，她很快便忘了喜安的事，歡歡喜喜地跟著余建國去葉家當(dāng)小保姆。

余喜齡閉了閉眼，不敢去想自己被愚弄那些年。

而現(xiàn)在余建國兜里就放著準(zhǔn)備給葉家買煤的五塊錢，但余喜齡不打算多說，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把喜安送去衛(wèi)生室。

鄉(xiāng)上管衛(wèi)生室的老阿姨是個好人，她去求她，她肯定愿意救的，實在不行她就把喜安往縣里送，縣里的人民醫(yī)院肯定不會眼睜睜地見死不救。

不管是哭鬧也好還是上吊也罷，就算把臉皮踩進泥里，她也一定要打動他們。

只要挺過了這一關(guān)就行，她會努力賺錢還人情，會努力賺錢把喜安養(yǎng)大。

她再也不想像上輩子一樣，為葉家母女當(dāng)牛作馬，最后孑然孤苦一生。

余喜齡往前走，混然忘記現(xiàn)在的她不過才是剛滿十二歲，卻因為營養(yǎng)不良看不去不過十歲大小的孩子，余建國伸手一拎就把她給拎了回來，“反了天了啊！敢不聽你老子的話，你媽是怎么教你們的，余喜山！把家里的笤帚拿來！”

屋外余喜山無措地站在堂屋門口，不明白好好的爸爸為什么要打妹妹，向來聽話的他這次卻沒有聽話，反而自以為不著痕跡地把立在墻邊的笤帚給踢開了一些。

余喜齡梗著脖子看向余建國，“你放開我！”

屋里瞬間靜得落針可聞，余建國壓根不敢相信自己的權(quán)威居然被挑釁，好半天沒有返過神來。

還是徐招娣先醒過神，撲到余喜齡身上，把她從余建國手里拉出來，一邊拍打著她一邊哭訴，“你個死丫頭，你怎么跟你爸爸說話的！我打死你！……建國啊，喜齡也是擔(dān)心喜安，才會著急了些，你給我一塊錢吧，一塊錢就行，我?guī)舶踩タ纯矗刹怀?？?/p>

徐招娣打她的動作看著嚇人，其實一點兒也不疼，余喜齡眼窩卻莫名地發(fā)酸起來。

徐招娣再怎么不好，再怎么懦弱，心里還是有她們?nèi)置玫摹?/p>

“爸……”余喜山也吱吱唔唔地挪到房門口，眼里露著期盼和祈求，他也是希望能先給妹妹看病的，“我明天就去山上砍柴，給葉姨送過去，你先讓妹妹看病吧，爸爸。”

只有余喜齡沒動，結(jié)果顯而易見，再怎么哀求也無法動搖余建國那顆比鋼鐵還硬還冷的心。

余建國為難地看了眼窩在余喜齡懷里，小臉通紅已經(jīng)燒得人事不知的余喜安，甚至余喜齡也好不到哪里去，她面容蒼白頭發(fā)凌亂，眼窩因為削瘦和高熱略微有些凹陷。

但是……聽芳嫂子那里不能耽誤，志梁和暖暖的身體不好，根本就受不了柴火的煙氣，萬一再凍病了，他怎么對得起為了救他丟了性命的兄弟！

兜里里的鈔票這時候格外燙人起來，余建國心里天人交戰(zhàn)，然而天平始終是往葉家母女那邊傾斜的，很快徐招娣和余喜山眼里漸漸露出了失望了神色。

果然。

余喜齡抬頭淡淡地看了余建國一眼，然后頭也不回地跨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