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險

　　好不容易等到入夜之后，陸昱一行人決定再去隔壁李四家看看。

　　窗外夜色正濃，一輪慘白彎月掛在樹梢頭，土路上寂靜無人，或許有蛇蟲在黑暗中爬動，正是傳說中殺人越貨的最好時機(jī)。想到此處，陳衡打了個寒戰(zhàn)，忍不住問道：“我們要不還是別去了？”

　　長孫遺策見他臉色不好，關(guān)切地問：“難道陳兄不舒服？”

　　陳衡面露難色：“對對對，我……這個……肚子痛，大概是干糧不新鮮了，吃壞了肚子?！?/p>

　　蒼瀾疑惑：“我們都沒事，你怎么有事？”

　　陸昱回頭說：“你要不舒服，可以留在這里等我們回來?！?/p>

　　陳衡想了想，覺得自己一個人留下似乎更不安全。他試圖勸阻幾人：“你看，那邊就一間破屋子。如果屋子里真有什么重要東西，李四也不會這么多天都不回來。咱們還是別費這個心了吧。”

　　“來都來了，不去看看多可惜?！鄙n瀾顯得躍躍欲試，“咱們這么多人呢，怕什么?！?/p>

　　陳衡無法，只能緊緊尾隨他們。

　　李四的屋子隱沒在夜色中，只有屋頂茅草鍍了一層銀光，如同蹲立的巨獸，沉默地看著四人走近。

　　陸昱將屋頂?shù)哪莻€缺口指給蒼瀾，蒼瀾會意，翻身上了屋頂，扒開缺口附近茅草，悄無聲息跳入屋中。然后打開窗戶，將屋外同伴放進(jìn)來。

　　“好大的灰?！标戧艙]手驅(qū)趕眼前飛塵。

　　“看上去確實很久沒人來了。”長孫遺策護(hù)住手中蠟燭，仔細(xì)查看屋內(nèi)情形。

　　屋內(nèi)東西擺的很亂，屋角堆著推車、麻繩和網(wǎng)兜，桌上散落著書籍紙張，硯臺里的墨早就干了，筆架也倒在一邊。陸昱翻看一番，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有用的東西。忽然陳衡說：“你們看這個?！?/p>

　　他圍過去看，發(fā)現(xiàn)那是一封家信，信上寫著：現(xiàn)風(fēng)聲緊，在朋友家避風(fēng)頭，短期內(nèi)不能露面，好好讀書。

　　寫信的人大概沒什么文化，涂涂改改就憋出了這一句話，里面還有三個錯字。但令人注意的是信的末尾，上面赫然寫著一個名字：李三。

　　“誰？”陸昱忽然看到窗外有人影一閃，警覺地問道。他湊到窗邊，果然有一個人正試圖往籬笆墻外逃跑。他不假思索地抓起桌上硯臺丟了出去，屋外那人應(yīng)聲倒地。四人趕緊追出來，堵住對方的去路。

　　“你們是誰？”那人抬起頭，竟是一張少年面孔。他將身體蜷成一團(tuán)，眼神戒備：“為……為什么偷偷進(jìn)我家里？”

　　陸昱驚訝：“你家？難道……你是李四？”

　　那少年低下頭，算是默認(rèn)。

　　長孫遺策安慰他：“你別害怕，我們就問你幾個問題?！?/p>

　　那少年忽然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狠狠捅向蒼瀾。蒼瀾連忙向后跳去，少年矮身往地上地一滾，從四人包圍中滾出來，拔腿就往院子外面跑，邊跑邊用盡力氣喊道：“救命！有人進(jìn)我家了！他們在這……”

　　陸昱四人剛要追出去，卻見最前面的李四停下腳步。

　　但他忽然停下了，院子外面不知何時已經(jīng)圍滿了人。他們都穿著粗布短打，手中舉著火把，另一只手里則握著耙子鐮刀等農(nóng)具。

　　他們是李莊的村民。

　　火光映照出他們的面孔，他們的眼神冷漠而惡毒，絕對不像是來救他的人應(yīng)該有的眼神。

　　李四愣了：“你們……”

　　“孩子，別怪我們?！弊钋懊媪糁窖蚝拥母邆€老頭說話了，他大概是村里比較有威望的一個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p>

　　“對啊，”其他人附和，“要不是你，咱們也不至于這樣?！?/p>

　　“三爺，您們……”李四望望身后陸昱四人，又看著前面逼近的村民，進(jìn)退不得。

　　“現(xiàn)在灰墳寨要人，你說我們能怎么辦呢？”之前在湖邊見到的婦女說道。

　　“就是，為了咱們整個村子，只能犧牲你了?！?/p>

　　李四忽然掉頭就跑，一頭鉆到陸昱四人身后，“撲通”一聲跪下來，聲淚俱下：“拜托你們救救我！”

　　“等等，這是怎么回事？”陸昱四人面面相覷，有點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就是他們！”之前看到的婦女說，“一直鬼鬼祟祟在李四家附近偷看，不知道有什么目的！”

　　“慢，我們光明正大，哪里鬼鬼祟祟了？！”蒼瀾說。

　　“這個時候就不要糾結(jié)這種細(xì)枝末節(jié)了！”陳衡大吼，“趕緊跑才是正確做法吧？”

　　剩下人同時一愣：“對啊，我們?yōu)槭裁床慌苣?？?/p>

　　他們趕忙撒開腿飛奔。村民才反應(yīng)過來，緊跟其后，口中大喊：“別跑！”

　　但是這個時候只有傻瓜才會真的乖乖停下。一行人沿著村中土路飛奔，李四跑在最后面，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們……等等我！”

　　幾人輕裝出逃，比拿著火把和農(nóng)具的村民快出許多。他們很快跨過村頭的河流，又繼續(xù)往山坡上跑，眼見就快到藏馬車的地方。但突然之間，陸昱感覺到一股危險襲來。

　　林間風(fēng)聲颯颯作響，有利刃破空而來。陸昱四人來不及停下，只能往矮身往旁邊地上摔去。

　　從黑暗中跳出幾個黑衣人，他們都蒙著面罩。為首者持一柄寬刀，看身形居然是位女子。

　　她看了一眼狼狽躲竄的陸昱幾人，又看一眼遠(yuǎn)處趕來的村民，果斷命令道：“拿下他們！”

　　“等等！”陸昱大口喘氣，勉強(qiáng)維持聲音鎮(zhèn)定，“被抓之前好歹自報個家門，你們是什么人？”

　　然而沒有人回答他，黑衣人手中刀刃揮劈砍刺，刀刀沖命門而來。

　　陸昱心中暗叫不好。他們四人當(dāng)中，算起來真正會武的只有他和蒼瀾二人，然而對方人數(shù)眾多，真打起來不一會兒就要落下風(fēng)。他強(qiáng)自鎮(zhèn)定地說：“閣下既然執(zhí)意不說話，就只好猜了。閣下武功不高，肯定夠不上江湖名門。半夜襲人，又不像村民自發(fā)的行為。莫非是灰墳寨？”

　　長孫遺策看緊要關(guān)頭，自家殿下還站在原地巋然不動，難得心急起來：“這個時候就別廢話了。先保命要緊。”

　　蒼瀾推他一把：“所以你快點走，我和阿昱還能擋一會兒。你看陳衡都跑那么遠(yuǎn)了?！?/p>

　　長孫遺策回頭看，發(fā)現(xiàn)就在他們說話功夫，陳衡已經(jīng)掉轉(zhuǎn)方向跑出十丈有余。他一馬當(dāng)先，一騎絕塵，將三個人遠(yuǎn)遠(yuǎn)甩在后面。

　　即使在很久以后，長孫遺策也忍不住感嘆：“陳兄身強(qiáng)體健，我遠(yuǎn)不能及?！?/p>

　　女首領(lǐng)冷聲道：“跑也沒有用，你們一個都逃不掉。”

　　“跑不跑得掉，可不是你說了算。”陸昱回敬道。他閃躲過一個黑衣人的橫劈，反手搶過對方兵器，一劍將他踹出去，對身后蒼瀾命令道，“你也趕緊走！”

　　“我倒是想走！”蒼瀾氣得直喊，他臂上本就帶傷，拖慢了他的動作。山賊見有可趁之機(jī)，便集中圍攻他。他剛格住一刀，突然斜里又刺來一劍，蒼瀾見躲不過，只能咬牙將已經(jīng)受傷的左臂迎了上去，這才避開要害。他捂住再次開裂的傷口，踹翻了面前的黑衣人，趁著后面的人還沒到來，立刻轉(zhuǎn)身去追陳衡和長孫遺策。陸昱見他脫身，不敢戀戰(zhàn)，也匆忙結(jié)束戰(zhàn)斗，回頭就跑。

　　四個人狼狽地在山丘上狂奔，但是在這一會兒功夫，李莊的村民們已經(jīng)追了上來。

　　“就是他們！”為首的壯實漢子喊道，“別讓他們逃了！”

　　陸昱急忙收回腳步，沖前面幾人喝道：“快回來！”

　　可是已經(jīng)遲了，村民和山賊前后夾擊，已經(jīng)將四人人包圍起來。四人左突右閃不得法，很快力不從心。

　　長孫遺策見陸蒼二人應(yīng)對吃力，道：“你們先走，不要管我了?！?/p>

　　“想什么呢，要走一塊走！”陸昱毫不猶豫地吼道。

　　陳衡何曾見過這般場面，早嚇得雙腿發(fā)軟。他本就不是多么英勇的人，見他們爭執(zhí)，喃喃道：“既然你們謙讓不肯走，那我……我可先走了啊。”他早瞅準(zhǔn)一旁人群空隙，拔腿就往那邊跑。

　　“慢，回來！”蒼瀾追過去，眼疾手快地捉住陳衡后頸。只見一把長矛貼著陳衡的頭頂擦過，削斷他一縷頭發(fā)。若是他當(dāng)時再往前邁一步，估計削下的就是腦袋了。

　　長孫遺策目睹了那邊兩人情形，就算平時再怎么冷靜，此時也忍不住厲聲說：“現(xiàn)在越拖下去就越危險。殿下萬金之軀，且有任務(wù)在身，若是被抓，后果不堪設(shè)想?！?/p>

　　“用不著你提醒我有多金貴。”陸昱怒道，“我萬金之軀，你難道就無足輕重了嗎”

　　“這種時候能走一個是一個，總比大家都被抓好。況且他們?nèi)粝霘⑽覀儯婚_始就會下死手?，F(xiàn)在還沒動殺心，估計是想抓我們回去審問些什么?！?/p>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冷靜分析形勢呢！”陸昱吼道。

　　這時候人群出現(xiàn)一個缺口，四人見狀，趕緊從缺口突圍，但一個蒙面彪形大漢持斧頭向他們砍來，陸昱避開斧子，大漢將斧子砍到樹干上，只能用力拔出。陸昱趁機(jī)從背后結(jié)果了他，大漢倒下時，面罩滑落。陸昱看見那張臉，頓時心中驚懼，手上動作不自覺慢下來。就是這一瞬間的疏忽，后面的山賊再次纏上他們。

　　“你走什么神？”蒼瀾怒斥。

　　但當(dāng)他看到倒在地上的人時，也忍不住驚出一身冷汗：“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他不是已經(jīng)……”

　　山賊攻勢愈發(fā)兇猛，陳衡躲閃不及，被絆倒在地，蒼瀾眼疾手快地?fù)扑话?。但是他一改變位置，反而暴露了身后長孫遺策。村民一見有機(jī)可乘，頓時都撲了過去。

　　蒼瀾回頭看著山賊都朝長孫遺策那邊過去，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他心中已做了決斷。他用力在陳衡腰間推了一把，將他推出包圍圈，同時對陸昱說：“你帶他走！我回去陪長孫?！?/p>

　　陸昱急道：“那你就回不來了！”

　　蒼瀾一步一步向后退去：“不會，來之前師姐曾叮囑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賭她不會害我?！?/p>

　　“那一塊兒去，要抓一起抓！”

　　蒼瀾阻止了陸昱，他指著陳衡，道：“你還是先帶他走吧。長孫說的沒錯，這家伙畢竟是無辜的，我們的事情本來該和他無關(guān)的。”

　　陳衡熱淚盈眶：“還是蒼兄弟明事理！”

　　蒼瀾想了想，看著陸昱的眼睛，叮囑道：“阿昱，從現(xiàn)今情況來看，王麻子只是一個引子，背后的事情可能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復(fù)雜。我們既然來了，就不能毫無線索的回去。不管背后究竟有什么陰謀，我相信你有辦法還大家一個真相。”

　　陸昱看他說得鄭重，又氣又笑：“你們?yōu)槭裁炊紝ξ覒延心男判哪?？?/p>

　　真好笑，他前十幾年明明是個虛度光陰的紈绔子弟，可不管是父皇母后，還是蒼瀾長孫遺策，甚至從前素昧平生的柳依依，都選擇將寶壓在他身上。

　　“我相信你。”蒼瀾微微一笑，便義無反顧地往人流方向而去。

　　待到將山賊都消失在身后，陳衡和陸昱才停下狂奔的腳步，一晚上的奮戰(zhàn)耗盡了他們所有力氣。陳衡癱在路邊樹下，只覺得雙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待到氣息平復(fù)，陳衡小心翼翼地問道：“秦……秦兄弟，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

　　陸昱將臉埋在掌間，沒好氣地說：“我怎么知道，你來問我，我問誰去？”

　　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腦子無比混亂。明明平常大家一起嬉笑打鬧，為什么他們到了關(guān)鍵時刻一個個那么仗義，挺身而出舍己為人，真是大義凜然！對比之下，自己就像是個無能的懦夫一樣。

　　他什么時候這么憋屈過？

　　陳衡說：“你看我們干坐著也沒什么用處，不如去馬車那邊取暖?！?/p>

　　陸昱道：“他們兩個現(xiàn)在被抓了，你就想著自己冷？”

　　“這……確實冷啊，我又不能騙自己說我很暖和。而且說實在的，我和你們真的不熟……”

　　陳衡見陸昱臉色不善，便改口道：“當(dāng)然了，那些山賊真是太可恨了，罪大惡極，天理難容，人人得而誅之！”

　　他忽然語氣一轉(zhuǎn)：“但是咱們干坐著也解決不了什么事情。說真的，秦兄弟，你在這兒等上三天三夜，除了餓死自己以外，沒有任何用處。有本事你讓山賊放他倆回來啊?！?/p>

　　陸昱沉默了很久，才悶悶道：“抱歉，我太心急了。”

　　陳衡說：“咱們不如報官吧？既然你在官府還有那么點來頭，揚州府不至于坐之不理。還能順便把通緝令取消了?！?/p>

　　陸昱咬著嘴，陷入猶豫之中。

　　要報官嗎？讓揚州府出面解決一切，代價就是身份曝光，被人恭恭敬敬送回長安。然后看著母后失望的面孔以及父皇預(yù)料之中的眼神：“早就知道你沒這個能力，以后還是在長安老老實實待著吧?！?/p>

　　似乎還是有那么一點不甘心，似乎帶著一點不服輸?shù)囊馕叮X得自己能搞定這些事情。

　　真是的，明明以前辜負(fù)他們希望的事情沒少做，怎么這回就矯情起來了呢？

　　不過，眼下父皇正在操心北邊戰(zhàn)事，恐怕沒多余的閑心分給他。

　　陳衡說：“其實還有一個辦法?！?/p>

　　“什么辦法？”

　　“咱們?nèi)フ伊媚?。她一定愿幫咱?！标惡庹f，“我們可以先去最近的烏衣鎮(zhèn)，再托人帶信到揚州。”

　　陸昱權(quán)衡半晌，最終點頭：“好?！?/p>

　　于是兩人動手將馬從車上卸下來，陸昱忽然說道：“其實，我憂心的還有另一件事?！?/p>

　　“什么？”

　　“剛才不是有個山賊面罩掉下來了嗎？”陸昱眉頭緊鎖，悶聲說，“那個人，我見過?！?/p>

　　“這……秦兄弟，人生沒什么檻兒是過不去的，就算發(fā)現(xiàn)自己爹在外面多了個私生子也沒什么大不了……”陳衡瞥見陸昱一臉嚴(yán)肅，趕緊閉嘴了。

　　“其實你也見過。”

　　“??？”陳衡感到后背一涼，他和陸昱認(rèn)識不過兩天，一共沒見過多少人。

　　陸昱沉聲道：“就在揚州府的死囚簿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