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北海

　　來人是個挺拔的漢子，頗有大將之風(fēng)。史玄見是他來，連忙將其引入帳中，這才以兄弟之禮相見。

　　漢子卻是個爽快人，在史玄胸口輕擊一拳，笑道：“我聽說有人夜闖狼居胥，一猜就準(zhǔn)是你史老三。你小子膽兒夠肥的，不知道那狼居胥自霍大將軍之后，一直是匈奴的禁地嗎？”

　　史玄被他說得直撓頭，他又哪里能分辨方向，否則豈會如此狼狽，還以犧牲同伴為代價。

　　漢子微作一笑，續(xù)道：“八年前我出征匈奴時，你還是個十七八的小子呢，如今都已能號令長城內(nèi)外？世移時易，歲月催人老啊。還有，我不叫李陵了，既然降了胡人，還是改個胡姓吧，不要辱沒了祖宗的姓氏。你就叫我拓拔陵吧。”

　　原來，他就是名震天下的“漢奸”、匈奴鮮卑部的首領(lǐng)、拓拔鶴的父親、救孔乙于危難中的恩人，李陵、拓拔陵。

　　史玄見狀，忙道：“少卿何出此言，天下人都知道你是被冤枉的，錯皆在貳師將軍李廣利身上。當(dāng)時領(lǐng)兵打仗的是李廣利，是他指揮無方陷你入絕境，如何能怪罪到你的頭上？他這個人無才無德，全靠他那皇妃女兄和佞幸兄長方能得寵。少卿兄家人蒙難、太史公受冤獲罪時，關(guān)東豪杰都是磨拳擦掌，要拿他的性命來為你們報仇呢……”

　　他還要繼續(xù)說，拓拔陵卻伸手止住他，神秘地道：“李廣利？他也不過是這個棋局中的棋子罷了?？粗桑怀鰞扇?，他就該來我的手下受苦了?！?

　　“哦？此言何意？”史玄不禁一怔。

　　“巫蠱之禍，太子被廢，你覺得接下來該誰來做太子？”拓拔陵提醒道。

　　“當(dāng)今最受寵的，自然是李廣利的姊姊，那么李廣利肯定會扶他姊姊的皇子昌邑王劉髆做太子？”

　　史玄半猜半答，誰知拓拔陵卻不置可否地神秘一笑。史玄更覺詫異，奇道：“我說得不對嗎？少卿兄有何高見？”

　　拓拔陵并未答話，反是蹲下了身，去胡組的懷里逗了逗皇曾孫?；试鴮O眨了眨他的大眼睛，拓拔陵立時高興地從眼里閃出幾滴淚花來，大贊道：“天子血脈，果然不同一般啊。如果我的兒子還活著，也一定會眨眼睛了。”

　　他對自己孩子的記憶，仍然停留在八年前他出征時的樣子?？蓢@的是，因為他的投降，皇帝已經(jīng)殺了他的全家。

　　拓拔陵又看了一陣，這才站起身來，對史玄道：“當(dāng)今皇帝，什么事情都只做一個開頭，他留了太多事情要后人去完成。可是，他的血脈里，又有誰具備這樣的能力？史老三你知道嗎？你做了一件功在千秋的大事。當(dāng)今皇帝的血脈中，唯一還沒有叫人惦記的這位，被你給救出來了。知道我為什么來這里嗎？因為我要看著大漢天下的未來，不讓別有用心的人插手。走吧，我?guī)銈內(nèi)ヒ娞K子卿?！?

　　史玄對剛才被匈奴軍追趕的事還有些后怕，也不知與皇帝有滅族大仇、又投降改姓的拓拔陵是否還值得信任，一時間猶豫著不知該怎么辦。

　　拓拔陵一聲冷笑，道：“史老三，你太小看我了。我是飛將軍李廣的后人，先祖的威儀，容不得我做背主求榮之事。匈奴人當(dāng)中所有的血性都已被衛(wèi)、霍二將軍殺光了，這里已經(jīng)沒有值得我敬重的人。放心吧，此地在我的鮮卑部控制之下，就是王庭的人來了，一樣受死?！?

　　說罷，拓拔陵當(dāng)下出了帳。只聽他一聲呼嘯，果然就有數(shù)百騎打著火把從四面八方出現(xiàn)。夜里雖然看不真切，但史玄也能分辨這些人的服飾與之前的匈奴軍不同。他早知道拓拔陵在匈奴已經(jīng)做了鮮卑部的首領(lǐng)，如今看來，傳聞不假。當(dāng)下他也不再生疑，便叫胡組抱起皇曾孫，跟拓拔陵繼續(xù)往北而去。

　　……

　　在郅居水的盡頭，北海邊的氈帳里，史玄見到了蘇武。他和胡組帶著皇曾孫進帳拜見，拓拔陵則只是遠遠地看，并未接近北海。

　　蘇武和拓拔陵，兩人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這些年蘇武持節(jié)居北海，并非傳言中真有什么神仙之術(shù)，其實全靠拓拔陵的照料。拓拔陵的鮮卑部就在北海附近，有他護持，連大單于也不敢輕易為難蘇武。

　　可是，這兩個人卻又不愿見面。蘇武持漢節(jié)，誓死不降，拓拔陵自感羞愧，見了面也不知道說什么。于是，在這北海之濱就流傳起一個有趣的習(xí)俗。蘇武把他想對拓拔陵說的話，都編成歌教給附近的牧民，牧民唱會了，就能傳到拓拔陵耳朵里。拓拔陵要回話，也編成歌，再教給牧民，就又能傳回蘇武耳中。

　　一對莫逆之交，以歌傳話，也算得是一段佳話了。

　　此時蘇武卻很好奇，為什么史玄會千里迢迢把孩子送到自己這里。這冰天雪地，除了牧羊便無事可做。自己能活下來，全靠命硬，并沒有什么特別的醫(yī)術(shù)秘方。而那個皇曾孫，眼看著就是奄奄一息之狀，在這死寂般的北海，他怎么可能熬得過去呢。

　　史玄是一個粗人，他只知這是皇曾孫的王父太子劉據(jù)的主意。如今太子的全家老小都在巫蠱之禍中被殺，舉天下除了皇帝便再無這小子的至親，可若是被皇帝知道了他的下落，那也只有死路一條。唯獨這人跡罕至的北海，才是皇曾孫能活命的地方。

　　蘇武拗不過史玄的請求，便軟了心意，問那小子叫什么。史玄卻說，皇曾孫剛出生沒多久就下了獄，還是廷尉監(jiān)丙吉深明大義，冒死用趙征卿之子將他從牢里換出來的，自然是沒有起名。

　　蘇武想了一想，既然皇曾孫都病成這樣了，就叫他“病已”吧。

　　于是，史玄把皇曾孫送到蘇武這里，也就放下心來。蘇武持節(jié)忍辱，是天下皆知的忠義之士，皇曾孫在這里，又有拓拔陵保護，自然也就安全。于是史玄留下胡組照顧皇曾孫，自己則只身回中原去了。

　　……

　　接下來，就是劉病已在北風(fēng)呼嘯中漸漸長大。也許真是因著真龍?zhí)熳拥拿\使然，劉病已的病沒有惡化，反而逐漸好起來。北海這地方寒冷之極，倒似鍛煉出了他的身子骨，比之剛出生時，似乎健壯了許多。

　　蘇武這里幾乎沒有什么訪客。除了每年鄧平會固定來此下幾天棋，就剩下一個叫常惠的人經(jīng)常來看蘇武。

　　常惠是當(dāng)年隨蘇武一同出使匈奴的隨從，一個頗有膽略的年輕人。他被罰在匈奴王庭干苦力，偶爾得一次空，就來看蘇武。兩個人會敘一些閑話，?；輹呀诘囊恍┫⒏嬷K武。兩個人的日子都很清苦，習(xí)慣了倒也樂在其中。

　　劉病已一歲的時候，聽說漢朝又舉大軍攻打匈奴，貳師將軍李廣利又一次成為領(lǐng)軍大將。不過，正如拓拔陵的預(yù)測，很快他也兵敗投降了匈奴。再過一年，就聽說李廣利被奸臣衛(wèi)律設(shè)計害死。

　　那衛(wèi)律本也是漢朝的使臣，和拓拔陵差不多時間投降匈奴。不過，衛(wèi)律可沒有拓拔陵骨子里的忠誠，他一投降就盡其所能地幫匈奴人對付漢人，所以一直是大單于的首席謀士。李廣利的投降，在他看來如芒刺在背，他不能容許第二個人來搶他的位置。因此，即使李廣利有再高的權(quán)位，一旦投降也只有死路一條。一山容不下二虎。

　　在那一段時間，蘇武寫歌特別勤快，他真心為拓拔陵高興。不僅是因為大仇得報，更重要的是以李廣利這小人的悲慘下場，印證了拓拔陵的忠勇無雙。

　　又過了一年，史玄回來了。他的目的，是帶走劉病已。因為皇帝已經(jīng)下了《輪臺罪己詔》，對巫蠱之禍悔恨不已，一定要讓人把劉病已帶回去，恢復(fù)其太子血脈的名份。史玄說，皇帝快不行了，必須要搶時間，否則皇帝一旦駕崩，不管誰繼位，以后再沒劉病已的爵位。沒有人替他說話，他只能徹底流落民間，變成庶民。

　　蘇武沒有說什么，就讓胡組帶著劉病已跟史玄走。

　　蘇武后來悄悄地對衛(wèi)乙說：“現(xiàn)在回去，已經(jīng)晚了。那個王位如果真那么重要，當(dāng)初就別來我這兒?！?

　　原來，拓拔陵怕蘇武一個人孤單，就叫此時已經(jīng)改名衛(wèi)乙的孔乙時常過去陪他。于是，衛(wèi)乙從此便和蘇武為伴，在北海邊漸漸地長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