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鄉(xiāng)（三）

　　劉彰終是沒能讓阿爸吃上了魚，第二天一早就提了去；一條自是提給伯顏叔，另一條阿爸說自己該拿給山長以謝師恩。

　　“啊?！彪m在心里一陣驚呼，但劉彰還是低著頭應(yīng)了。這山長早已經(jīng)換任了，現(xiàn)如今的山長貪鄙得很，明明管不得什么大事，偏偏這手伸得那般霸道，只可憐老實的父輩生生把錢交予那人騙了。要是讓自個把這辛辛苦苦弄來得魚喂了混賬東西，還不如扔在地上爛掉、臭掉。劉彰突然心里念起藥店掌柜陳達這名字，這么多年掌柜的對自己不薄，莫說那些藥材營生，就是那些小至陰森事宜大至文武之略。也無不在人后偷偷給自個開了不知多少回的小灶。

　　過了大半個時辰，當(dāng)了劉彰提著魚跨進藥房北側(cè)的掌柜小房。

　　“獐子你怎么來了？”掌柜臉上的詫異的神情不是作假，這小徒弟雖是孝順卻迂腐得緊，這時候，他怎么敢往自己這邊闖呢？難不成他阿爸撐不住了。

　　“師傅，阿爸讓我隨我伯顏叔去滁州討日子，這是我釣上的魚。”獐子低著頭聲音不由有些黯然。

　　“是條好出路，是條好出路，你在家中雖不是獨子，自你的兄長去了邊塞也是生死不知也當(dāng)與獨子無異。而令尊年方五十二，若是還得安生，他也不忍心把你送至那兵兇戰(zhàn)危之地。唉只可惜該是你的確是怎么都避不過的。這魚放在那邊吧”陳掌柜聽聞這傻徒兒家中無恙心情卻是平復(fù)了下來，他靠著那胡椅輕輕得搖了起來。

　　“這兩年承蒙師傅照顧，弟子無以為報。弟子在此立誓今后只要有一份吃的，便不會短了師父的。有一份衣服，絕不會讓師父受了涼。若是弟子做不到，那……”劉彰放好魚俯下身去，頭靠著劉掌柜的雙腳，重重立誓。

　　“你也別發(fā)誓了，老夫自當(dāng)信你。當(dāng)年，老夫召你入鋪所說得那四個傻子的故事，你還曾記得嗎？”

　　“記得。師傅”劉彰自信滿滿的說道。

　　“我該讓你聽聽這故事另一半，那算我的來歷吧，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忘記久了，真的不大記得了”掌柜的嘆了口氣打斷了劉彰的話，“像你這么大的時候，老夫不過一個上京城終日無所事事的無賴子。除了喝酒、坑錢、打獵之外，其他俗事，根本沒操不過心也不屑去操心！”

　　提到當(dāng)年的水月鏡花般的往事，老人的眼神漸漸得溫柔了起來?！叭绻皇潜狈降拿扇伺汕捕f兵馬打過來，為師在那煙花柳巷還不知要游蕩什么時候?！泵晒糯筌姍M掃中原的赫赫威勢，劉彰自小就曾聽父輩講過。只不過那時他是站在勝利者的一方為大宋的友邦歡呼，壓根兒沒想過金人對這場摧枯拉朽般的大戰(zhàn)會什么感受。。此刻被老掌柜的嘆息聲不由想到大宋現(xiàn)今亦是如金朝當(dāng)日一般，家破人亡傷懷的思緒也隱隱約約地涌上心頭，卻是不知道說些什么寬慰人。

　　“木華黎的大軍殺到上京了?；实圻€只顧著在**臨幸那些貴人。那些驕橫跋扈的武將們要么望風(fēng)而逃，要么主動請降，那些朝中的文官要么還為立長立嫡吵個不休，要么換個主子繼續(xù)當(dāng)那當(dāng)時大儒。不過半年光景偌大的金朝竟只剩下了中都、大名、真定11座城。這女真皇帝也不見了平時氣度，竟去當(dāng)了兒皇帝，就是那中都被人奪了也不敢支吾一聲?！崩险乒褚膊恢菓嵟€是自嘲，冷笑得聲音響得緊，不知不覺間手上的力道加大，握得那胡椅的扶柄都被掰下來半個。

　　陳掌柜算是意識到失態(tài)，笑著丟開了那破扶柄，低聲問道，“若是你是那金人，你當(dāng)如何呢？”“我”劉彰卻是沒法給出答案。他雖是聽說蒙人在北邊兇悍得緊了，且沒類似的經(jīng)歷，更何況當(dāng)慣了底層小民的他對任何官府都沒什么好感之余，這大金朝所做惡之事也不比大蒙古少。反正誰來了都要收稅納糧，姓完顏的女真皇帝和姓孛爾只斤的蒙古皇帝未必有什么分別。“你覺得，反正都是異族皇帝不關(guān)你的事，對不對？”老掌柜乃是聰明絕頂?shù)娜?，也不為難劉彰繼續(xù)自顧自說了下去?！斑@也不是什么丟臉的事。當(dāng)初金朝的大部分人也都這么想。不過總有幾個傻瓜不懂時事，不想去做那三等人，想著抵抗蒙古大軍的天威。”

　　您定然是這樣的‘傻子’，劉彰對著自己心中暗道。

　　“有個傻子把自己身子給凈了，央著完顏家的人把他的妻兒都殺了，將自個送進大元軍中，企圖行“要離”舊事。”老掌柜一邊噙著淚笑著，一邊嘆氣說道“還有個傻子，將自己的嫂子獻給了那垂涎已久的大金皇帝，企圖靠著枕邊風(fēng)，讓術(shù)虎高琪、紇石烈執(zhí)中兩個家伙人頭落地。（注1、2）第三個傻子是我結(jié)義兄弟，他仗著父輩余蔭，找了些敗卒，卻打下不少城池。而老夫謀略膽氣都比不上他們，投了皇太子，想著換個皇帝換個氣象?！?注3)

　　他理解不了當(dāng)時師傅他們的心態(tài)，卻明白以一己之力逆天而行時心里需要多么大的勇氣。讀過的史書中，也一直不乏這樣的傻子。如聞雞起舞的祖遜，如下馬而戰(zhàn)的冉閔，如寧死不為突厥犬的劉黑闥，如血染大唐最后榮光的先祖劉沔及部將石雄。然而這些“傻子們”除了為凝重的史書增添一點亮色外，卻只能感受到大廈將傾，無力支撐。

　　掌柜的接下來的話自是暗合了這道理。

　　“凈身的那個，千辛萬苦竟能害了木華黎，不過家中妻兒早已被金帝屠戮殆盡，自刎于家廟；這尸還是我收的。獻了嫂子的那個，沒等到殺兩個佞臣之際，先得到了大金皇帝下的那御酒。第三個傻子進了牢子，被許出來。四百破八千，完顏陳和尚，哈，哈，哈，他的頭顱也不過就是蔡州城外數(shù)萬京觀的一顆。老夫我活得最滋潤，持了一國大權(quán)，唆使著公室女子想著和你們大宋聯(lián)姻，卻也都被拒，生生看著信重我的金帝完顏守緒自刎，看著大金朝的國祚凋零。自是帶了不少青壯跑到蒙地殺人放火，想著光復(fù)大金朝。卻比不上區(qū)區(qū)一個招安令，孟珙金口一開竟是散了大半。現(xiàn)如今老夫更是到這茍且偷安。也許這世間富貴本是各領(lǐng)風(fēng)騷百年，許是大金命脈已斷，就是太祖阿骨打在世，亦只能嘆道有心無力。”

　　“生死當(dāng)前，分毫無懼，此大丈夫也。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評說，然大丈夫當(dāng)如是?！?

　　“你性子于陳和尚最相似，不要行上他的后路。罷了，罷了。汝先祖，曾有異人授之雙燭，言‘子方大貴，此行無患，可執(zhí)此而還。每逢破虜危難，每行必有此光。’此光亦可庇護后世。”（注4）如是平時，就是師傅拿自個和女真人比非得鬧個大花臉不可。

　　今日聽聞師傅的話，卻是無言以待，只靜靜得候著師傅繼續(xù)說了下去。掌柜平時的話并不多，臨別在即卻變成了一個很啰嗦的人，絮絮叨叨地將一些朝堂上和地方上的潛在規(guī)矩以及為人處事的忌諱講個沒完。劉彰雖心里未必明白也未必認同，但也卻強迫一字一句銘記于心。

　　注1：術(shù)虎高琪：對于蒙古軍屢戰(zhàn)屢敗，又不斷挑起對宋、對夏戰(zhàn)爭，堪稱金采取國策錯誤的第一人。1219年為金宣宗所殺

　　注2：紇石烈執(zhí)中：擁立金宣宗，長于黨爭卻對蒙古不斷低腰求和，在野狐嶺直接導(dǎo)致40萬百戰(zhàn)金兵被成吉思汗3萬的偏軍全殲。1213年為術(shù)虎高琪所殺。

　　注3：四個傻子按名字來即完顏仲丞、完顏嘞絔，完顏陳和尚和楊沃‘冺’（此字不詳。），其中以第三個最為著名，曾經(jīng)指揮金忠武軍，四百騎大破蒙古八千騎，堪稱當(dāng)時蒙古最大的敗績。

　　注4；劉沔，晚唐名將為改善當(dāng)時唐朝藩鎮(zhèn)之亂和外族入侵作出相當(dāng)大的貢獻。此句出自《舊唐書》。浙江臺州不少劉氏和金氏人都是他的后代。（因為避諱南唐國主錢鏐的鏐字，浙江當(dāng)時劉多改金，后因金朝侵擾，又有數(shù)支恢復(fù)姓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