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焚天畫圣作者：李雪夜時間：2020-12-17 18:13:48
客人注視著那畫，久久不語。
言誠自畫之境中跌出，便再難進入。他看著那畫，多少有一點遺憾。
畫已可算是完成，但他總覺得少了些什么。
似乎是應該再有關(guān)鍵的一筆。
有那一筆在，畫便不再是普通的畫，便能飛騰，便能翱翔。
然而既已中斷，便再無法繼續(xù)。那境界已經(jīng)散了，那世界也已經(jīng)滅了，即使再凝心神，也無法進入其中，完成最后的關(guān)鍵。
可惜。
客人心中有震撼，震撼有二。
其一是那畫。
他看著那畫，看著畫中人熟悉的面孔，心中的震撼無法言表。他之前已經(jīng)確定少年不是來自那個世界，但這畫卻讓他重起疑惑。
是她？
怎么會是她？
他如何能認得她？
客人看著言誠，不解。
其二是言誠本身。
客人先前已經(jīng)探查過。這少年體內(nèi)缺少一道關(guān)鍵的念元，因此便修煉不了念術(shù)。因為他體內(nèi)沒有容納之地，天地間的念力便只會透過他的身體流走。
簡言之，他與念力，便如漏斗與水。水過漏斗，不留涓滴，只因為漏斗不是容器，天生注定它的作用只是讓水以某種形狀流經(jīng)自己而已。
但當言誠作畫之時，天地念力卻為之大動！
客人隱約發(fā)現(xiàn)了一種可能。
于是他看著言誠，思索。
言誠卻只是在看畫，看畫中的美，又看畫中的不足，然后欣慰，然后嘆息。
“村南有片田，田邊有小河，然后我看到一架運水的巨輪?！笨腿斯室獠徽f出水車之名?！澳鞘悄闼?？”
“您怎么知道？”言誠訝然。
“方才我隨你來此，路上見有兒童騎著三個輪子的竹車，是你所造？”客人問。
言誠覺得客人真是目光如炬。于是他不再問，而只是點頭。
客人笑，指了指被言誠放在一邊桌上的弩：“這也是你所造吧？不知叫什么名字？”
言誠有些不好意思。其實這些東西都是夢中所見，她也曾在夢中和他聊過。他只覺那是夢中仙子所賜的神來之物，如何好意思說是自己所造？
“物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而已?！彼χf?！斑@弩……便叫連弩?！?
不老實。
客人斷定言誠是知道此弩原名的，但解釋不了他因何知道。
“看來你不但精于畫技，還精于工藝。”客人笑。
“從小便對這些東西有興趣，一來二去就練熟了。所謂熟能生巧，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言誠說。
“從前有個射手，箭能透過百步之外銅錢之孔，別人贊他神射，但有一賣油翁卻只是笑?！笨腿苏f。
“他為何要笑？”言誠不解。
客人看著言誠的眼睛，從中讀到了許多東西。
“賣油翁將銅錢置于葫蘆嘴上，盛油倒入葫蘆，油成一線緩緩穿過銅錢之孔，錢上卻未沾滴油。射手贊嘆，賣油翁卻笑說——無他，惟手熟爾?！笨腿苏f。
原來是這樣。言誠笑了。
“木制的工具，終沒有鐵制的結(jié)實?！笨腿嗽掝^一轉(zhuǎn)。
“可罪谷之中沒有鐵礦?！毖哉\說，“而且百年前仙陽王將罪族放逐之時，便令其不得離谷，不得習武，不得擁有武器。村中農(nóng)具，亦是用從莽茅人手中搶得的武器改造而成?！?
“你有這樣的巧手，應該到銀光城去?！笨腿苏f。
“請您賜教?！毖哉\認真地拱手。他不知道銀光城是什么地方，也不知它在哪里，但聽客人的意思似乎是一個精于制造各類器具的地方。
“銀光城不止是一座城，亦是一片疆域，世人喜歡稱其為‘無疆凈土’?！笨腿苏f?！白源讼驏|而去，穿過仙陽東境便可到達。銀光城主精于金鐵之藝，你若能投到他的門下，便能學會控制金屬之技。到時便能造出更厲害的器具來?！?
他望向連弩，一笑：“它若配有更強的箭，更勁的弦，更結(jié)實的弩身，只怕威力會翻上幾倍?！?
言誠眼里閃過興奮的光。
“可我只是鄉(xiāng)野少年，只怕花不起學費?！钡S即又尷尬地嘆息。
客人笑了。
“銀光城主富有一方疆域，哪會在乎什么學費？他是愛才之人，你若有才華，只怕他搶著要收你為徒還來不及。”
聞此言，言誠心中不由憧憬起來。
許多話，許多事，是不能向任何人道的——不論是收留了他們母子二人的罪族鄉(xiāng)親，還是這位以自己無法理解的手段幫了自己的客人。
但這些話，這些事，在他心中一刻未忘。
他不可能像罪族中的鄉(xiāng)親們一樣，在這一個小谷中活過一生。
他不可能像其他凡人一樣，庸庸碌碌走過一世。
他有他的雄心，他有他的壯志，他有他要實現(xiàn)的理想。
他還有一件他必須要做的事，那是他的宿命，他無法躲過，不能逃離。
而自從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修煉念術(shù)之后，他便被命運拋入了痛苦之中。為此，他才努力地將夢中那些奇物創(chuàng)造出來，妄想用這種力量改變命運。
這架連弩，便是他邁向這個壯闊世界，尋求自己理想，完成自己宿命的第一步。
但他知道還不夠，他還需要更強的力量。
便如銀光城的技藝。
“多謝您指給了我方向。”于是他向著客人鄭重一禮。
“不用客氣?！笨腿藫u頭，“你終不是這座山谷能困住的凡夫?！?
說著他長身而起，推門而去，言誠怔怔之后急忙追出，卻見他已快步走到院門前，再追，便不見了蹤影。
“銀光城……”言誠立于村路上，目視著東方，心潮澎湃。
他終有一天是要離開這里的，只是他還沒有想好是什么時機；他終是要去學習念術(shù)之外的力量的，只是他還不知那力量應當是什么，又到哪里學。
今日，這不知名的客人替他想好了時機，找到了方向。
于是他鄭重地向著客人消失的方向，躬身施禮。
“先生慢走?！?
與那個世界不同，這個世界里，先生便是老師，便是指引你前進方向的智者，便是傳你道，授你業(yè)，解你惑的恩人。
少年心中，這不知名的客人，便已是自己的先生。
這一晚的村子寂靜。
這一晚的少年心中有波瀾生。
第二天一早，當新婚的夫婦二人還因為疲憊而在洞房中酣睡的時候，言誠已經(jīng)拿著連弩來到了村中木匠楊二叔的家中。
“好家伙！”楊二叔端詳著連弩，先豎了個大指給言誠。
“若能大量制造，鄉(xiāng)親們便再不用怕那些莽茅獵手?！毖哉\說。
“你這手藝雖然半數(shù)是跟我學的，但現(xiàn)在卻比我強了太多?！睏疃逍χ鴵u頭，“你這東西太精巧，只怕我是造不出來?！?
“我拆了一點點教，拼著用一年半載總能學會吧?！毖哉\說。
“一年半載倒是不用?！睏疃鍝u頭。“只是這好東西拆掉實在可惜啊。”
“能造便能拆，能拆便能再造?！毖哉\笑了。
這日起，少年的身影便終日停留在楊二叔家中。楊二叔日日與言誠膩在一起，天天皺著眉頭在言誠的指導之下仿制連弩的零件。
不覺間便是一個月時光，楊二叔終于造出了一支差不多一模一樣的連弩。只是弩匣裝載箭枝的數(shù)量減了一半，射速慢了一半，威力雖未減至一半，但也有所降低，射程更是只有六丈許。
而真正有殺傷力的射程范圍，也不過兩丈。
比起言誠的連弩，幾乎是弱了一半。
但這已經(jīng)讓楊二叔和村人們著實興奮了一番，因為這弩的工藝既然別人也可以學會，便可以不斷復制，如此，便可武裝全村。
于是楊二叔開始忙了起來，全村便凡有點手藝的，也都跑過來幫忙。
如此言誠便安心了。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可以離開。
并非因為村子有了連弩就可無憂，而是他已經(jīng)為村子盡了自己所有能力。
他來到谷中墓地，來到墓地東邊的一座墳前，跪地磕頭。
“娘，誠兒將離罪谷，不知何時歸，但誠兒向您保證，不會令您失望?！?
墳前有碑，碑上有字，大字是“娘親之墓”，小字是“言誠敬立”。
他并非不知母親的姓名，但有不得已的理由，不能刻其于上。但他并不以此為恥，因為他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讓母親的名字堂堂正正出現(xiàn)于某座碑上，讓天下人仰望。
他站起身，再次向著那座墳恭敬施禮，轉(zhuǎn)身離去。
得知他要走，鄉(xiāng)親們都來送行。有人送上蔬果，有人送上干糧，有人送上肉脯，是為路上的干糧；有人送上鞋子，有人送上雨傘，有人送上換洗衣物，是為行李。
暴虎送他一張虎皮改成的毯子。
“難免有野宿之時，這個比什么都好用?！北┗⑿χf?！靶∽?，一路小心，混得不好就別回來了。”
“你娘的墳我?guī)湍阏疹櫋！毙U星說。
“多謝?！毖哉\向著眾鄉(xiāng)親施禮，將一應物品裝入了自己做的竹箱中背到背后。
箱上有桿，桿上有棚，棚上有塊皮子，能擋陽光，能擋雨。
少年背著它向谷外而去，不時回頭向送行的鄉(xiāng)親們揮手。
無盡江山，大好世界，向他敞開了懷抱，等他去探索。
少年走到谷口，望向谷外。
目光中，有一絲不易為人察覺的凌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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