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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陳兵館陶(2)

小說:榮耀大唐作者:陽東時間:2020-12-17 17:57:35

  待茶點奉上,周縣令屏退左右,先客套道:“這一次承蒙梁王秉持公理,出兵援助我魏博鎮(zhèn),下官先代全縣百姓,謝過梁王、許掾佐及貴部上下?!?

  竇昂冷哼一聲,端起茶碗,嗅著茶香,譏諷道:“周明府,用不著打官腔了,還是直說正事為好。”

  周縣令怔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顯是極其惱火。

  許錯也覺尷尬,連忙岔開話頭,問道:“明府大人,我只是順路來到貴縣,事先未曾知會,明府大人方才卻說有事與我相商,不知是個什么事情?”

  周縣令一聽許錯只是路過,心里犯了難,支支吾吾地道:“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竇昂不耐煩地放下茶碗,道:“我們明府大人上了年歲,日常便是這般稀里糊涂,一句整話也說不清楚,子恒你別見怪,還是由我跟你說?!辈焕碇芸h令的臉色有多難看,便又續(xù)道:“這一次梁軍進入河北道,有一半輜重要走永濟渠,可黃河發(fā)了桃花汛,河水泛濫,雖說各條支流河道分了洪,可運河也沒保住,上游有幾個河段塌了堤。”

  許錯想起那日渡河的情形,點頭道:“今年的桃花汛情,我早前親眼見了,不知貴縣災情如何?”

  竇昂道:“萬幸,上游分了洪,本縣倒是沒有遭災。不過運河斷了,梁軍的輜重運不上來,聽說上游分洪的時候沉了幾十條糧船,總之梁軍的用度吃緊了。于是上面讓各地調撥糧草供給梁軍。就在前天,本縣撥了十萬石糧,給梁軍送過去了?!?

  周縣令趁機接過話來,道:“這也是咱們應該做的?!?

  竇昂哂笑道:“周明府,你先別急著邀功,我話還沒說完呢?!本o接著道:“十萬石糧,區(qū)區(qū)一個館陶縣,這是官倉里的全部家底。誰知昨天夜里,上面又來了一份寄遞,說大戰(zhàn)在即,梁軍用度短缺,我魏博軍也是一般,因此羅節(jié)度讓魏州想辦法籌措糧草。魏州刺史提出提前收繳夏糧稅,這個提議上報之后,羅節(jié)度竟然準了。”

  縣令見他越說嗓門越高,便又搶過話來,道:“公文昨夜下到敝縣,下官知道這是軍機大事,不敢耽擱,連夜上了運河,調船去敝縣各地收錢收糧,畢竟梁軍是為援助我魏博鎮(zhèn)來的,百姓也都愿意傾囊相助……”

  砰的一聲,竇昂重擊幾案,這一下拍在茶碗上,竟將茶碗拍成粉碎,碎片鋒銳,割破手掌,鮮血汩汩流出。

  竇昂發(fā)起怒來,駝背也挺直了,雙目兇光爍爍,竟也格外嚇人。

  周縣令打了個冷顫,話也停了。

  只聽竇昂怒道:“什么百姓愿意傾囊相助?去年大旱,收成本就不好,百姓大多是舉債度日。好不容易熬過一冬,就盼著夏天的收成了,誰知開春卻又發(fā)了那么大的桃花汛,好多災民往咱們沒遭災的縣份里跑。待收成上來時,百姓一面要還去年的債,一面還要救濟跑來的災民,咱們現(xiàn)在收繳夏糧稅,不但絕了本縣百姓的活路,也絕了災民的活路。周老二,你說百姓愿意傾囊相助,你心不虛?”他脾氣上來,便就毫無顧忌,竟以周縣令在家里的排行相稱。

  周縣令強作鎮(zhèn)定,道:“稅賦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天經地義,他們有錢得交,沒錢砸鍋賣鐵也得交?!?

  竇昂怒斥道:“一縣父母,竟說出這么不要臉的話來,若我大唐多你這樣的官,亡國有日?!?

  周縣令大喝道:“竇少府慎言!”

  竇昂破口罵道:“慎你先人板板!”拍案而起,抓起案上那些茶碗碎片,揮手擲向周縣令。

  周縣令連忙抬起袖子抵擋,倒也沒有傷到,只是身子太胖,胳膊太粗,這一下碰掉了官帽,也是頗顯狼狽。

  許錯怕事情不可收拾,吼了一聲:“安國兄!”

  這一聲吼中氣充沛,振聾發(fā)聵,竇昂聽了身子一震,便沒追打周縣令。

  周縣令撿起官帽戴好,向后縮了縮身子,以防竇昂再來打他。

  外面的衙役聽到動靜,從門口探了探頭,然后便縮了回去。

  房內靜默片刻,許錯對竇昂道:“你先包一下手。”

  竇昂沒說話,仍瞪著周縣令,漫不經心地舔了舔手掌上的傷口。

  許錯望了他一眼,知他是個細臉糙身,手上的傷不礙事,于是轉向周縣令,淡淡地道:“許某這一次是途經貴縣,實不便插手貴縣事務,方才的話,就此打住?!?

  周縣令道:“是,剛才是下官失據(jù)了?!?

  許錯道:“那就請明府大人回避一下,我有事與竇少府商談?!?

  周縣令生怕竇昂在來對付自己,便應了一聲,灰溜溜地出了簽押房。

  許錯和竇昂相顧無言了一陣,許錯起身,將支在屋角的水盆端了來,站至竇昂面前,道:“少府大人,請洗手?!?

  竇昂愕然抬頭,見許錯故作謙卑,不由啞然失笑,怒氣便散了開去,挽起袖子洗凈掌上傷口,并用指甲將留在傷口中的碎渣挑撥出來。

  許錯回座,呷了一口茶,道:“你和周明府是不是以前有什么積怨?”

  竇昂挑了挑眉毛,道:“你怎看出?”

  許錯微笑道:“提前征收夏糧稅,那是上面派下來的差事,況且關乎軍務,周明府縱然不夠愛護百姓,但你跟他鬧也無益,定是還有別的過節(jié)。”

  竇昂無奈地道:“怪不得你能混入梁王府,我卻屈就一個下縣縣丞,我確不如你啊。”

  許錯笑了笑,他這次有求于竇昂,便想先問問他有沒有難處,若自己能幫上忙,再求他也好開口,于是道:“到底有什么事,不妨跟我說說?!?

  竇昂洗凈了傷口,把手擦干,嘆道:“說來慚愧,我跟周明府的過節(jié),卻是起于一個女子。”

  許錯失笑道:“他跟你爭風吃醋?”

  竇昂翻起白眼,道:“他哪兒夠格?他就是背地里亂嚼舌頭,說三道四罷了?!?

  許錯想了想,覺得這種事自己問下去也是白問,而且容易傷了竇昂的面子,干脆說道:“罷了,男男女女的事情,我也幫不上你。”

  竇昂笑道:“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無妻?這些兒女情長的事,我本也沒有放在心上,自然沒想讓你相幫?!?

  許錯見他故作灑脫,卻也聽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心想:“什么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無妻?冠冕堂皇罷了,這年頭兒,不立功名,誰家女子樂意嫁你?”不過也不揭他短處,轉而說道:“我今天過來,卻是有事想托安國兄幫忙。”

  竇昂一聽他的口氣,知道事關重大,便正色道:“有什么事直說便是,我能幫上的,一定相幫。”

  許錯當年和竇昂同窗求學時,日子清貧,每每同衣同食,不分彼此,竇昂長著他幾歲,自然對他格外關照,情同手足,許錯當下坦言道:“這一次我是奉了上令,送德州刺史傅公和的小兒子傅玉回德州?!?

  竇昂問道:“就是剛在門口見的那個小公子哥?”

  許錯點頭道:“正是。因戰(zhàn)事在即,四處道路不靖,想請你幫我們走運河。”

  竇昂一邊尋思,一邊道:“發(fā)了大水,運河上現(xiàn)在只走軍用輜重的船只,不過你是梁王府的人,想走運河倒也不難,只要人別太多就成?!?

  許錯笑道:“人不多,除我之外,只有傅玉和他的一個老仆?!?

  竇昂詫異地道:“沒帶兵?”

  許錯稍一猶豫,便解釋道:“傅玉身份特殊,他落到我們手里,本可以拿來要挾傅公和。但梁王卻要將他送回家去,這樣做雖可彰示君王風度,但下面的兵勇肯定心懷不滿,認為這是梁王只重自己的名聲,卻不顧念麾下將士的性命,因此暫且不宜讓兵勇知情,只有我一個人護送而已?!?

  “原來是這樣?!备]昂仰頭瞧著屋頂,手指輕捋腮髯,默然沉思了一陣,道:“運河前方的河段差不多被盧龍軍控制了,你這樣孤身前往,實在不夠穩(wěn)妥?!?

  許錯點頭道:“我也有這個顧慮??墒歉涤衲昙o太小,身子又繞,走旱路若是走得急了,他便禁受不住,走得慢了,又怕夜長夢多?!?

  “也是?!备]昂站起身來,在房內來來回回踱著步子,心中思慮萬千,臉上陰晴不定。

  許錯知道事關重大,竇昂也不會一下子就拿定主意,于是不出聲,坐在座上飲茶,靜等竇昂給他一句準話。

  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竇昂終于停下腳步,道:“這樣吧,我送你一程?!?

  許錯綻出笑容,道:“正合我意?!?

  竇昂道:“不過不能走運河了,還要再找一些人幫手?!?

  許錯連忙提醒道:“那可要靠得住的人。”

  竇昂笑道:“此之燕趙大地,俗重氣俠,悲歌慷慨,鄉(xiāng)野多有豪杰。我在館陶這兩年,也仗著職權結識了一些江湖中人,請幾個護行的好手,總是能辦到的?!?

  許錯知他脾氣火暴,但辦事還算干練,便道:“那就有勞安國兄了?!?

  竇昂擺了擺手,道:“過命的交情,就甭計較這些了,起來,先跟我去見周明府,我得跟他告假。”

  二人并肩來到縣衙前院,只見周縣令坐在院中,閉目喘著粗氣,竟是跟竇昂大吵之后還未消氣,人又上了年歲,動了真怒后眼黑腿軟,這才躺在院中休息,周圍立著一群衙役,端茶遞水,殷勤照料著。

  竇昂一見周縣令的做派,心頭不爽,大步上前叫了一聲:“明府大人!”

  周縣令正自調息,忽聽這一聲吼,竟是近在咫尺,連忙睜眼,卻見竇昂氣勢洶洶沖他而來,心里一慌,便從胡床上跌了下來,打了個滾,坐在地上,驚慌失措地道:“竇少府,你干甚么?”說到此處,卻見周圍衙役一個個都憋著笑,心知自己失態(tài),又見竇昂并沒有傷他的意圖,連忙爬了起來,喝道:“竇少府,你再這樣冒犯本官,本官定不饒你!”

  竇昂一笑,忽然摘下官帽,推到周縣令手中,道:“你放心,我這就回去寫辭呈,天黑之前一定交給你,以后我也不會再冒犯你了?!毖粤T拂袖而去。

  許錯哪里想到他會辭官,向周縣令拱了拱手,便即追了出去,總算在門房前攔住竇昂,又氣又笑地道:“你這是做甚?”

  竇昂沖他咧嘴一笑,低聲道:“跟你直說了,黃河發(fā)了那么大的桃花汛,災民成千上萬,全往沒遭災的地方跑,可現(xiàn)在糧草都要充歸軍用,又要提前征收夏糧稅,今年的收成還不一定怎樣,到時候把百姓逼急了,必起大亂。我區(qū)區(qū)一個縣丞,誰也救不了,當然趕緊辭官避開這塊是非之地?!?

  許錯哭笑不得地道:“你倒想得長遠。可辭官這么大的事,你總該跟我商量一下!”

  竇昂微笑道:“跟你說了,你必攔我。你也別亂想,這鳥地方我是早就不打算待了,你來與不來,我都會辭這個官!”

  這時傅玉和阿富走出了門房,喚了一聲:“許大人?!?

  許錯不好再說竇昂,便給他們引見了一下。

  竇昂稍稍看了傅玉一眼,見是個黃口小兒,便沒上心,只是記下相貌罷了,然后便對許錯道:“先去我家,讓公子歇息一下,然后我去找?guī)讉€朋友,晚上咱們再談?!?

  許錯苦笑道:“領路吧?!?

  竇昂抖了抖袖子,昂首闊步率先走出衙門,想起自己終于不必在這鬼地方忍氣吞聲了,胸懷陡然舒暢,興意所致,朗聲吟道:“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吟罷只覺天高地廣,春風萬丈,不由得縱聲大笑起來,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一行人來到竇昂的陋居,便到了用午飯的時候。飯食是周縣令親自帶人送過來的,他雖和竇昂吵得不善,最后翻了臉,可是不能怠慢許錯,菜是一葷兩素,雖嫌簡單,卻殊為可口。周縣令還給竇昂發(fā)了一個月的祿米,以示自己秉公辦事。竇昂卻不領情,草草寫了一份辭呈,然后讓周縣令把祿米換成銅錢。周縣令心想,能把這位瘟神送走,以后可以省大心了,哪里還會再招惹他,千依百順,拿了辭呈便走,過不多時,派人把祿米換成了銅錢送了過來。竇昂拿了錢便出去辦事。

  館陶臨著運河,午后時分,日光充足,春風掠過河面,夾雜著泥土和嫩草的新鮮清香,徐徐送入城中,令人昏昏欲睡。

  阿富上了年歲,倦意一起,便坐在門檻上呼呼打起瞌睡。

  許錯一向覺少,獨自在小院里悠閑地散著步,心里盤算以后的路程。

  傅玉正是貪睡的年紀,小憩了一個時辰,睜開眼,竇昂尚未歸返,阿富仍在打鼾,許錯也還在小院里來回踱步,仿佛和睡前情形毫無二致,揉了揉惺松睡眼,去了困意,覺得這樣干坐下去有些無趣,于是走到屋外,一陣清風拂過,好不舒暢,便坐在屋前石階上,問道:“許大哥是什么時候仕官的?”

  相處這么多天,二人并無多少交談,更沒提過彼此經歷,這時傅玉忽出此問,許錯稍怔了一下,才道:“許某是五年前投效梁王的。”

  傅玉訝道:“看許大哥如此年輕,五年前,那不是和我現(xiàn)在差不多年歲?”

  許錯輕描淡寫地道:“家境貧寒,自然要早早出來謀個營生。”

  傅玉起了好奇心,于是又往下問道:“許大哥是哪里人?”

  許錯道:“祖籍睢陽?!?

  傅玉道:“睢陽,那不是許忠義公力抗叛軍的地方?當年安史叛軍大舉南下,欲要侵犯江淮,許忠義公固守睢陽,以千百就盡之卒,抗敵百萬日滋之師,遮蔽江淮,沮遏其勢,保天下之不亡。許忠義公的尊像因而榮登凌煙閣,睢陽百姓敬仰忠義,年年祭拜,雖已過去百年,祠堂香火猶勝。許忠義公姓許,你也姓許,是否親戚?”

  許錯道:“家祖曾是追隨許忠義公的兵勇,后來便改了姓許,若說是許忠義公的親戚,那可高攀不上?!?

  傅玉心生輕蔑:“原來他祖上不過是一軍漢?!庇肿匝宰哉Z道:“家父常常講述許忠義公的事跡,曾言自己封疆于德州,便要效仿許忠義公,方可不負此生?!?

  許錯面容一寒,冷冷地道:“那也好得很啊,卻不知令尊將誰視為安史叛賊?”

  傅玉自知失言,忙道:“許大哥切莫誤會,我不是說你。”這話卻是越描越黑。

  許錯懶得再打理他,于是背過身去仰頭看天,不再言語。

  傅玉卻想:“我又沒說錯,梁王不是好人,你在他麾下效力,自然不對。”于是也不再說話。

  這時忽然有人大力拍門,喊道:“許掾佐!許掾佐!”是周縣令的聲音。

  許錯前去開門,見周縣令滿頭大汗,一臉慌張,便問道:“出什么事了?”

  周縣令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下官剛剛接到軍報,盧龍軍沖著咱們館陶來了,現(xiàn)在梁軍正在增援敝縣,有一支兵馬已經到了城外,他們聽說許掾佐你在城中,特讓下官請你前去相見?!?

  許錯心里一沉,問道:“來的兵馬由誰管帶?”

  周縣令道:“是一位夜叉陳先鋒?!?

  許錯一聽是陳章來了,便就覺得頭疼,想了想,對傅玉道:“你留在這里,不要亂跑,我去軍營看看。”

  傅玉一聽大軍逼近,臉色煞白,急道:“許大哥,你還去軍營做甚?咱們應該立刻動身離開館陶!”

  許錯暗罵了一聲“窩囊廢”,正色道:“盧龍軍來得好快,我當然先要打聽一下,搞清楚周邊態(tài)勢,選一條穩(wěn)當?shù)穆凡拍茏??!?

  傅玉點頭道:“原來如此,那你快去快回,可別耽擱?!本故且悦畹目跉庹f話。

  許錯懶得再跟他多費口舌,當即和周縣令一起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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