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何氏田莊

　　天啟四年三月初十辰時三刻，沉睡多日的陳瑞瑜終于醒來。

　　自那郎中醫(yī)治之后，陳瑞瑜腦后的傷早已結(jié)疤，在冰水里泡了大半日的身子倒未落下絲毫不妥，按那郎中的說法，這陳瑞瑜早幾日便該醒來，卻不知何故一直拖到今日，方才睜開眼。

　　陳瑞瑜倒不自知，這幾日腦子里轟轟然然，也不知是夢還是某些記憶，種種場景紛紛來去，于他卻仍是說不清楚，就仿佛話到嘴邊，卻硬是忘記該說什么。這日清醒過來，一睜眼，卻正看見何六兒那笑瞇瞇的臉。

　　“公子可醒了。”何六兒是由衷的感嘆。

　　這再不醒，何六兒可就要下狠心將陳瑞瑜送走。原因無它，那何家七小姐，也不知怎地，日日隔上兩個時辰，便要來探視一次，就是不來，也要打發(fā)丫頭來問醒了沒有。

　　何六兒是心急如焚，就是鬧不明白，何以七小姐如此看重此人。在他看來，這少年不過是順手救下的，且來歷不明，就算是估摸著是哪家大戶子弟，也未必懷著要其報(bào)恩的心思，救下也就救下了，醒來打發(fā)走便可，權(quán)當(dāng)是七小姐積善之心罷了。

　　可七小姐如此做派，該不會是鬧出什么亂子吧？

　　三月初五那日，何家七小姐便就返回到何氏田莊，那陳瑞瑜自然也是帶回來修養(yǎng)。這不過五日，七小姐可是來了十多回，那些丫頭們還不算在內(nèi)。何六兒盡管未在何家大宅里管事，可總聽到些傳聞，這七小姐若是愛田莊里鬧出事來，這頭一個饒不過的，便是他何六兒。

　　這京城里大戶人家，那年不報(bào)出幾十個因病暴斃來？五城兵馬司是心知肚明，這住在京城里多少文武官員，又哪個不知緣由，可愣是沒人過問，就是御史臺與六科給事中們，就算是仇家，也不會抓著此事做文章。這下場若是落在何六兒頭上，那可真是冤。

　　是故何六兒眼睜睜的瞧著陳瑞瑜，可是最盼著醒過來的人。

　　陳瑞瑜靜了片刻，才看清何六兒那張陌生的臉。

　　他顯然不認(rèn)識何六兒，因腦子里仍有些恍惚，下意識的點(diǎn)點(diǎn)頭，卻并未說什么，神色絲毫不見波瀾。

　　這在何六兒看來，卻成了一種大家養(yǎng)成的風(fēng)度。唯有豪門世家子弟，才會有如此輕慢的神情。因此，眼瞧著陳瑞瑜轉(zhuǎn)眼打量自己，何六兒頓時恭敬起來，就如同對這何家老爺般，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何如此。

　　“此為何處？”陳瑞瑜下意識的問道。

　　“何氏田莊。”何六兒答道。

　　“嗯?！标惾痂?yīng)了聲，似乎是不置可否，沒有一絲好奇、驚訝等等情緒。

　　“你是何人？”陳瑞瑜問道。他忽然察覺，盡管他仍只記得姓名、年齡，可只要渾身放松，這身子自然而然便會做出反應(yīng)。就如這句話，猶如脫口而出般自然。

　　“小的名叫何六兒。”何六兒恭敬地答道：“是這田莊的管事。”

　　陳瑞瑜越是漫不經(jīng)心，何六兒便越是恭敬。這個效果，可是陳瑞瑜完全料不到的。

　　陳瑞瑜又躺了片刻，弄清自己正躺在一間屋子里，顯然絕非從水里爬出來見到的那間草棚，眼前簾幕重重，微微搖曳，隱隱透著幾絲熏香。

　　有心詢問，晃眼正瞧見何六兒滿臉的笑意，那討好的意味，實(shí)在太過明顯。陳瑞瑜瞬間改了主意，基于這副身子的反應(yīng)，再想起穿越過來時那莫名其妙的腦后一棍，陳瑞瑜明白，這萬事還是少說為妙，要想弄清楚，還得慢慢下功夫。他可不想再來一次悶棍，倒是盡量放松，讓這身子本能的應(yīng)付。

　　陳瑞瑜試著支起身子，在床榻上坐著，用手一撐，倒是輕而易舉的坐起身來。

　　陳瑞瑜此時尚不知到底昏睡了幾日，只感覺這身子絲毫不見虛弱、疲憊，反而隱隱有躍躍一試之感。

　　看來身上的傷已無妨礙，陳瑞瑜多少有些高興，瞧了瞧身上穿的貼身小衣，又是下意識的脫口而出：“取衣裳來?！?

　　“是，是，請公子稍候，小的這就吩咐人來伺候。”何六兒轉(zhuǎn)身來到外間，低聲吩咐了幾句，便進(jìn)來幾個丫頭，捧著一套衣衫。

　　陳瑞瑜緩緩起身，站在榻前，幾個丫頭便擁過來，幫著陳瑞瑜穿上長衫，一個丫頭捧著面鏡子，另一個躬身行禮，道：“奴婢給公子梳頭?！?

　　“嗯。”陳瑞瑜隨口支應(yīng)著，下意識地坐在椅子上，那丫頭便輕手輕腳上前梳理長發(fā)。

　　似乎感覺到那丫頭的些許生澀，陳瑞瑜身子一顫，心內(nèi)涌出幾分陌生感，但隨即盡量放松身子，不讓自己心里那份陌生過于強(qiáng)烈。那丫頭隱約察覺，手下略緩，一絲慌亂一閃，旋即飛快的瞟了眼陳瑞瑜的側(cè)臉，便凝神在那把梳子上。

　　幾個丫頭都已習(xí)慣了伺候，盡管此時伺候的是一個陌生少年，手腳有些不太利索，卻仍是很快便幫陳瑞瑜收拾妥當(dāng)，齊齊退身幾步，俯身行禮，便就退了出去。

　　陳瑞瑜坐著未動，何六兒小心的站在一旁，想說點(diǎn)什么，卻欲言又止。

　　瞧著磨得光滑的銅鏡里映出的一張臉，陳瑞瑜百感交集，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即便不是震驚，陳瑞瑜仍然有些情緒起伏。這是個什么樣的人？十七的年紀(jì)，長得......未免太過柔弱了吧？

　　這副身子的家世......可仍是完全想不起來。遭遇了一番磨難，自己此時才算是真正面對這個世道?？蛇@未知的，也太多了吧？連家都想不起來，自己又要如何立足？

　　陳瑞瑜默想了片刻，察覺到何六兒還在一旁，便轉(zhuǎn)過身，看著何六兒，好一會兒才道：“是你......救了我？”

　　“不敢，舉手之勞，全是我家七小姐吩咐?！?

　　“七小姐？”

　　“是?！?

　　“你家老爺是......”

　　“我家老爺姓何，名正彥，如今在順天府經(jīng)歷司任經(jīng)歷。”

　　“哦？七品的官兒？.....我倒忘了，這是京師，六品也是應(yīng)得的。倒也相差無幾，想來......也不是指望著那點(diǎn)官俸?！?

　　“正是。”何六兒腦門上有些冒汗，果然是大家子弟，這六品、七品說得這般輕描淡寫，想來家世定然非凡。

　　這幾日何六兒心里一直嘀咕，不知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家子弟。這幾日他打發(fā)人往京城里四處打聽，可都沒聽說有陳姓子弟失蹤，當(dāng)然，這定然是不會問出“失蹤”二字，只需打發(fā)幾個小廝往各處茶樓、酒肆坐上小半個時辰，也就八九不離十了。陳瑞瑜昏睡中楠楠夢囈，雖是含糊，那吳儂軟語的味道還是很濃的，猜想此人多半來自南邊，可就不知如何打探消息了。不過，此時陳瑞瑜可是一口十足的“官話”。這更讓何六兒敬畏了幾分，這滿朝文武源自四面八方，口音各異，若非世代官宦豪門，又哪兒能輕易換了口音？

　　“你家老爺可在？”陳瑞瑜詢問，這救命之恩，多少是要說聲謝的，眼下也只能做到這一點(diǎn)。

　　“公子，眼下田莊僅七小姐住著，我家老爺在任上，可不敢輕易離職?！?

　　“哦，”陳瑞瑜想了想，還是說道：“便就請轉(zhuǎn)告你家七小姐，就說我陳瑞瑜，多謝七小姐救命之恩......因此時不甚方便，不便相見行禮，待日后定當(dāng)厚報(bào)?！?

　　何六兒一聽，心里頓時放下一半兒的心。這位陳公子果然家教甚好，自己不過說了幾句，便瞧出違禮之處，知道男女不便相見，想來日后不會有什么麻煩了。

　　“是，小的定將陳公子之言轉(zhuǎn)告我家七小姐?！?

　　“多謝你了?！?

　　“不敢。”何六兒抬眼瞧了瞧陳瑞瑜，猶豫了下，又道：“今日才知是陳公子，敢問公子家居何處？......公子出來也有數(shù)日，想必家里也惦記著緊，小的這邊打發(fā)人到府上知會一聲......”

　　陳瑞瑜心道，果然問道這個了，看來避是避不了的。

　　“這事......唉，我倒是記不得了?！标惾痂ひ琅f說得清淡，仿佛并不擔(dān)心。

　　“啊.......”何六兒本想借著這話，恭恭敬敬的送陳瑞瑜回去，不管是哪兒，只要出了莊子，就跟他沒關(guān)系了。眼下只惦記著何家七小姐的反常，能將麻煩送得越遠(yuǎn)越好。不曾想，卻是這樣一種答案。

　　“怕是腦后這傷之故。”陳瑞瑜緩緩說道：“就連這傷，我也不記得是何緣故?！?

　　“這......”何六兒直皺眉頭。

　　倘若不是先見為主，將陳瑞瑜視為哪家豪門大戶的子弟，此時何六兒心里猜測是不是陳公子故意瞞著什么，但又想不太可能，自己是什么人？一個下人罷了，在莊子里還能管束小廝、一眾佃戶、仆從......陳公子這等人家的子弟，何必在自己面前隱瞞？不說便是不說，根本無需尋什么藉口。

　　若非初見時何六兒自個兒先存了七分猜想，怕是換了任一個人，這般托詞，保不住何六兒便要自作主張，幾棍子趕了出去，這事可真是蹊蹺。

　　何六兒的眉頭，讓陳瑞瑜忽地心生警惕，直覺這何六兒有些不妥，連帶著覺得這何氏田莊，看樣子也是住不得。他適才一番說辭，怕是任誰聽了，都要不明所以。好在眼下這何六兒瞧著還算恭謹(jǐn)，還沒將其視為騙子......只是難保不知哪一天會這么認(rèn)為，到時又如何？自己的身世根本經(jīng)不起多問幾句，說得多了，怕是更多了疑慮。這后果......難保不會被送進(jìn)官府大牢？這家人可本就是官身。

　　陳瑞瑜不太清楚這直覺到底是來自自身，還是這副身子本能的反應(yīng)，按著他自己的推想，只要是對他的說法有一絲懷疑，那結(jié)果可就是大大的不妙。可認(rèn)真想想，除了說實(shí)話，他還編不出任何一種理由，畢竟他來到這世上，可是一人不識啊，甚至就連這何氏田莊位于何處，都還沒來得及問。

　　陳瑞瑜更加警覺，不會又是萬事不知，便又倒了霉運(yùn)吧？

　　那何六兒愁了片刻，又問：“不知公子有何打算？欲往何處？”

　　陳瑞瑜倒是真想一走了之，可這話還真不好回答。稍有不妥，怕是立時便被人視為騙子。

　　這稍稍猶豫，倒讓何六兒又誤會了。

　　“還請公子勿怪，小的心思，就直說了?！焙瘟鶅旱溃骸扒靶┤兆釉诤舆呌龅焦樱贿^是舉手之勞，公子倒也不必放在心上。如今這莊子里只住著我家七小姐，公子在此......”

　　何六兒的吞吞吐吐，陳瑞瑜倒立時反應(yīng)過來，笑道：“你是怕有損七小姐閨譽(yù)？”

　　“還請公子恕罪?！焙瘟鶅阂宦牐r賠罪，心道這公子還真是個明白人，瞧樣子，也不想是要發(fā)作的模樣，到底是大家子弟啊。

　　這何六兒先前恭敬，此時倒非不怕得罪了這家大戶子弟，而是比起自家老爺發(fā)起怒來，這位陳公子，可就要放在遠(yuǎn)處了。

　　“不瞞公子，小的正是有此擔(dān)憂。眼下我家老爺、少爺均不在莊子了，我家七小姐已定了親，過幾個月便要行禮了，這傳出去......小的可是在難以交待。小的原本想，等公子醒來，若是身子方便，便將公子送回家去，不曾想......”

　　“哦。原來如此?！标惾痂ば南耄@何六兒倒真是個老實(shí)人，難得。自己穿越過來便是一悶棍，還以為這世上好人難尋，適才是否是錯怪他了？不過，心內(nèi)的那份警覺，卻絲毫不減。

　　何家七小姐的閨譽(yù)？這還真是個問題。也好，若非有此一說，這何六兒怕是不會就這么放過自己的那番說辭。此地還是速速離去的好，至于往后......這命都減撿回來了，還能有更難的？

　　要說何六兒為七小姐操心，倒也未必，這多半還是因七小姐自己，誰讓她鬼迷了似的要對陳瑞瑜過多關(guān)注呢？論身份，七小姐可輪不到他何六兒維護(hù)聲譽(yù)?？稍谶@莊子里，那可是事關(guān)自己性命的大事。為人為己，何六兒可還是分得清楚，只是不想，這倒給了陳瑞瑜混過去的理由。

　　何六兒眉頭緊皺，這陳公子到底該如何處置？

　　“既是如此，如今我已可走動，倒是該換個地兒了。”陳瑞瑜道。

　　何六兒大喜，忙道：“多謝公子。陳公子欲往何處？小的這就命人備馬?！?

　　急切之下，何六兒也失了禮數(shù)，口不擇言，送人之意實(shí)在太過明顯。

　　“備馬？”陳瑞瑜心里一動，這何六兒還真是想的周到啊，多少摸到了何六兒的心思，便道：

　　“這去處么？我自有打算。只是我就這么走了,你家七小姐那里......”

　　“不妨，不妨，小的自會交待?！焙瘟鶅赫媸潜黄咝〗闩煤苛?。

　　陳瑞瑜心內(nèi)一琢磨，便道：“如此，煩請取紙筆來，我留書一封，免得你難做。”

　　“啊，還是陳公子想得周到，小的多謝公子。”

　　何六兒忙不迭的出去取紙筆，一邊還吩咐下去，若是七小姐打發(fā)人來，就說陳公子還未醒。

　　陳瑞瑜瞧著擺在面前的一桿狼毫，一疊灑金箋，瞟了一眼在一旁磨墨的何六兒，心想這何家還真是書香門第，雖說僅是個七品的小官兒，可單瞧這紙筆，家底可是不薄啊。

　　何六兒一邊磨墨，一邊新生出些憂慮，這位陳公子不知要寫什么，瞧著七小姐這幾日的模樣，可別寫出什么讓七小姐再心生......。這私下里鼓動陳瑞瑜離開，那邊七小姐那里定然是要有些交待的。何六兒開始打定了主意就說是陳瑞瑜自己離開的，可這封信，可不敢不交給七小姐。這奴仆要瞞著主人家，也是有個分寸的，不然此事雖小，可在主人家眼里，就成了不可信之人。

　　何六兒有些后悔，不知自己這么做到底是對是錯。

　　陳瑞瑜稍稍凝神，放松身子，果然，那種感覺又充滿全身，下筆揮手而就。

　　何六兒自然是識字，細(xì)細(xì)一瞧，卻是一行小楷：

　　“救命之恩，容當(dāng)后報(bào)?！毕旅媛淇睿宏惾痂ぁ?

　　簡簡單單一行字，卻安了何六兒的心，這一行字，怎么看也沒什么毛病，連何六兒的藉口也都帶上了。何六兒到底還是老實(shí)，當(dāng)下便咧開嘴樂了。

　　陳瑞瑜一笑，拍了拍手，道：“便請前面引路！”

　　“?。∈?，是，小的這便帶路。”何六兒說著，便側(cè)身走在前面。兩人穿門過巷，一路向莊外行去。

　　在陳瑞瑜看來，何氏田莊占地極廣，莊內(nèi)屋舍比鄰相連好大一片，也不知有多少頃地。想來這何家在朝為官，怕是不止一代兩代，看上去官職不大，可內(nèi)里牽連，必定不會簡單。

　　何六兒將陳瑞瑜領(lǐng)至田莊側(cè)門，請陳瑞瑜稍候片刻，便牽出一匹黑馬，鞍韉具備，手里還托著一個包裹。

　　陳瑞瑜見此，猜想這何六兒這般打算已不止一日，將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怕是最難的，便是如何向自己開口吧。

　　“陳公子，”何六兒面上帶著些歉意，道：“這是一點(diǎn)盤纏。倉促了些，還請公子見諒！”

　　陳瑞瑜一笑，也不多客氣，隨手接過，伸手牽過馬來，順手拍了拍，覺得騎馬是件小事，當(dāng)下不再猶豫，伸手一按，便上了馬，倒讓何六兒小吃一驚。

　　“陳公子......"何六兒忽然叫道：

　　陳瑞瑜撥轉(zhuǎn)馬頭，感受著控馬的感覺，隨即側(cè)頭：“還有何事？”

　　“哦......”何六兒說得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也不知陳公子欲往何處.....這個......小的是說，陳公子若有了難處，不妨派人知會一聲，小的盡力而為。”

　　這話說的沒有絲毫做作，陳瑞瑜打量幾眼，心里真有些看不透這個何六兒，俯身摸了摸馬鬃，笑道：“有心了，我記下了。不過，這馬我騎走了？你這里可好交待？”

　　何六兒笑道：“陳公子真是有心。這馬是小的自家的，倒可以處置。”

　　陳瑞瑜盯著何六兒，好一刻才道：“我記住了?！?

　　說罷，猛的呼喝一聲，縱馬便奔了出去。何六兒眼巴巴的看著，不知為何，這位陳公子最后那句話，卻讓他心里有了幾分牽掛。

　　猛然間，陳瑞瑜勒住黑馬，遙遙問道：“那日岸畔遇到我，是在哪方？”

　　何六兒一呆，下意識的用手一指，大聲叫道：“沿河五里便是?！?

　　“多謝了！”陳瑞瑜再次呼喝，那匹黑馬縱起四蹄，一陣風(fēng)似的去了。

　　何六兒在莊前望了許久，直到看不到人影兒了，這才記起要向七小姐交待，咬了咬牙，隱入側(cè)門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