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朝華苑

　　入夜時分，京中各處早該下鑰宵禁，距離宮城數(shù)里之外的西苑卻門戶打開，高大的宮門層層開過去，男人騎著黑色巨馬一路疾馳，一直到了西苑偏西的朝華苑才終于停了下來。

　　“明日起凡有覲見者一概不見！讓他們在西苑門外給朕跪著！”

　　見他暴怒，守門宮衛(wèi)早就跪了一地，連氣都不敢大喘一聲。

　　“廢物！廢物！廢物！”

　　連罵了數(shù)聲男人還覺得不解氣，抄起手中鑲了寶石的鞭子就抽向門前的立柱：

　　“一群尸位素餐的祿賊還敢挾制朕？”

　　幾個朝華苑伺候的太監(jiān)急匆匆沖出來，見狀只得屏息靜氣，只當(dāng)自己是這宮苑里的飛蟲落葉。

　　一個年輕太監(jiān)左右看看，跪行兩步溫聲說道：“陛下千萬以龍體為重，不過一些擺弄筆桿的酸儒，您是萬金之體何必為他們動了肝火?！?/p>

　　“啪?！北环Q作陛下男人一鞭子抽在地上，轉(zhuǎn)身看向那個年輕太監(jiān)。

　　那個太監(jiān)伏在地上不敢動。

　　男人笑了笑，他生得極其俊朗，五官灼灼明亮，只是眉目間有些陰鷙狠厲之氣，使人不敢直視，他就是已經(jīng)登基七年的當(dāng)今陛下——昭德帝趙肅睿。

　　冷眼看了這小太監(jiān)片刻，他問道：

　　“高懷明，你說朕的文武大臣是酸儒，你又是什么？”

　　他語氣平平靜靜，卻像是一柄浸在秋風(fēng)里的刀，迫得人肝膽俱顫。

　　名叫高懷明的小太監(jiān)戰(zhàn)戰(zhàn)兢兢，還是笑著說：

　　“奴婢是陛下的貓狗奴才，專給陛下解悶兒?！?/p>

　　“貓狗？你也配？”

　　年輕的君主嘴中罵了一句，殺氣卻淡了幾分，他一抬手，說道：

　　“一雞二狗那些廢物都落在后面了，你先來伺候朕?！?/p>

　　“是是！”

　　站了幾下才把膝蓋從地上摳起來，高懷明小步跟在了陛下的身后進(jìn)了正殿。

　　走進(jìn)正殿，昭德帝隨手將鞭子扔到了角落里，鞭子手柄上鑲著的赤紅寶石有寸許大小，磕在了石磚地上也沒人心疼。

　　斜靠在軟榻上看著給自己脫靴的太監(jiān)，昭德帝的心中仍有些抑郁之氣。

　　他十五歲登基，十八歲親征漠北都沁部，二十一歲又征討漠西都爾本部，皆是大勝而歸，只論軍功，雖然比不上開疆?dāng)U土的太祖成祖，總也足夠彪炳后世一掃大雍數(shù)代以來的頹靡之氣，結(jié)果呢？那些言官卻動不動就用祖宗家法來說他不合規(guī)矩、不得體，今年江淮一帶慶收之年，倉廩豐實，他說想要調(diào)十萬白銀再修西苑，那些言官卻像是要被刨了祖墳！

　　他趙肅睿花點(diǎn)兒小錢而已，怎么就成了桀紂之流了？

　　那些言官還攀比起來了，罵的是一個比一個順，奏本是一本比一本長，朝堂都快成了他們唱戲的地方！

　　手指捏著腰間垂懸的小印，趙肅睿心下發(fā)狠，過兩年平了漠西漠北，他定要把那些酸儒扔去開河種樹！

　　看見那個叫高懷明的小太監(jiān)跪在地上給自己捶腿，他垂下眼睛說：

　　“你既然是貓狗奴才，就得哄得朕開心，可朕正氣著，你卻毫無辦法，連貓狗都不如?！?/p>

　　高懷明低著頭，小心看了一眼殿外。

　　他心里是怕的，又不只是怕。

　　陛下來得急，身旁的幾位“爺爺”怕是都被甩在了后面，平日里那些“爺爺”們走到哪兒都是把陛下團(tuán)團(tuán)圍著，也沒有他能露頭的時候，像今日這般的機(jī)會，他要是錯過了，只怕下半輩子也只能在西苑做個灑掃太監(jiān)。

　　“奴婢還真有一法子，能替陛下懲治了那些酸儒?！?/p>

　　捏著小印的手頓了下，趙肅?？聪蚋邞衙鞯念^頂：

　　“你說來聽聽。”

　　“陛下，奴婢在朝華苑灑掃了多年，外面的磚都被奴婢一塊一塊敲過去了，有那么幾塊磚不管怎么敲都不出聲，明日那些言官來了，奴婢就帶人把他們引到那些磚邊上，陛下只管訓(xùn)示，他們磕頭磕不出聲響來便是對陛下不敬，他們被奴婢拿捏了錯處哪里還敢對陛下聒噪？”

　　“這主意不錯，惡心那幫言官是夠了?！?/p>

　　趙肅睿點(diǎn)了點(diǎn)頭，仿佛對這主意很有些意動。

　　高懷明卻心如擂鼓，直覺自己怕是說錯了話，趴在地上對著榻上連連磕頭：

　　“陛下，奴婢只是心疼陛下……”

　　“朕知道。”趙肅睿正了正身子，垂下的眼睛看向了手里的小印。

　　那上面有四個字：“君子不器”。

　　大殿外，幾個太監(jiān)連滾帶爬地到了門口，氣喘如死狗。

　　趙肅睿抬眼看向他們：

　　“你們這些雞狗貓鼠可來得太慢了，去了根你們連馬都坐不??？”

　　昭德帝身邊伺候的大太監(jiān)名字也與眾不同，所謂“一雞二狗三貓四鼠”，正是他們這四個大太監(jiān)的名字。

　　四人帶著成隊的小太監(jiān)跪在殿門前不敢說話。

　　趙肅睿從榻上站了起來：

　　“行了，別在朕面前裝樣子，把這個叫高懷明的拖出去，帶人去直殿監(jiān)，連同宮里守門、灑掃太監(jiān)一起關(guān)了審，明早朕就要知道還有哪些閹奴竟然敢在地磚上?；ㄕ袙吨瞥?。”

　　天威之下，不過瞬息之間就有數(shù)百上千太監(jiān)要遭殃，朝華苑內(nèi)外一片死寂。

　　雞狗貓鼠喘不勻的氣一下就順了，差點(diǎn)兒把自己憋得背過氣去。

　　趙肅睿越過他們，走向被他們護(hù)送來的奏本。

　　“怎么，你們這幫閹奴是連抓人的力氣都沒了？”

　　一雞連忙折著腰站了起來，看見殿里那個做夢想攀高枝兒的小太監(jiān)已經(jīng)被嚇得不會動了，他擺擺手，讓幾個親信進(jìn)去把人捂住嘴給拖走。

　　他又給四鼠使了個顏色，四鼠也站了起來，悄無聲息帶著人去抓人審人了。

　　高懷明還沒來得及求饒就被人踹倒在地用他自己的拳頭塞了嘴硬拖了下去，路過殿門前，他聽見陛下說：

　　“凡是查出來的，一并扔虎豹院里喂了。”

　　知道了自己下場的高懷明目眥欲裂，卻根本掙扎不得。

　　大概是因為終于殺了人，趙肅睿眉目間的郁氣終于散了不少，見三貓還賠著笑跟著自己，他一腳踹在了三貓的屁股上：

　　“去給朕弄點(diǎn)兒吃的來，言官氣朕，光祿寺也不知道給朕進(jìn)點(diǎn)兒能吃的上來?！?/p>

　　“皇爺放心，三貓一準(zhǔn)兒讓皇爺吃得順心！”叫三貓的大太監(jiān)腳尖兒踩腳跟兒地跑了，屁股上還頂著陛下的靴子印子，臉上卻是笑的，他們皇爺踹他屁股了，這是興致又高了！

　　昭德帝臉上也有了一分笑，他饒有興致地拿起了一本奏折就借著院子里的燈火看了起來。

　　“豐收。”

　　“報捷。”

　　連翻了幾本，他心情越發(fā)好了起來：“天下承平，四海豐足，這等盛世那些言官到底還有什么不滿的？”

　　又拿起幾本奏折他走回了殿里，二狗三貓早就帶人把各處歸攏齊整，小心侍立在一旁。

　　遙遠(yuǎn)之處傳來了幾聲慘叫，趙肅睿反而笑著抿了口茶。

　　下一刻，他手中的茶杯就被他捏了個粉碎。

　　“減稅裁軍與民生息？他是想讓和漠西那些蠻子議和？朕一舉中興，百戰(zhàn)百勝，在他這倒成了搜刮民脂民膏的罪狀了？！虧他說得出口！”

　　“陛下！您的手！”

　　幾名大太監(jiān)被嚇了一跳，連忙上前，卻看見他們昭德帝的手上已經(jīng)被碎瓷所傷。

　　趙肅睿卻全然不放在心上，隨手一甩手上的血，他厲聲道：

　　“內(nèi)閣竟然連這種折子都敢送到朕的面前？這個陳守章！立刻派人去給我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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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區(qū)區(qū)一個登州府同知的奏本，氣得趙肅睿連奏折都不愿再看，包好了手之后幾個大太監(jiān)命人帶了南邊進(jìn)貢的孔雀、朱鹮給他取樂，他也提不起興致，因為手上一直隱隱作痛，他更煩躁了幾分。

　　就連夢里也不安穩(wěn)，一會兒夢見滔天洪水，一會兒夢見了夕陽如血，一會兒又夢見有人穿著一身白衣騎馬進(jìn)宮城報喪。

　　耳邊傳來一陣隱隱的哭聲，攪得他心煩意亂。

　　“哭什么？朕還沒死呢！”

　　睜開眼，入目就是淺青色的幔帳，還有一個面容白凈的女子紅著眼看他。

　　趙肅睿眉頭皺起，雞狗貓鼠四個廢物怎么又讓這些心懷叵測的女人混到了他的御榻之側(cè)？

　　他摸向枕邊，卻只摸到了輕柔的軟緞子，總是隨身不離的鞭子竟然不見了蹤影。

　　“姑娘！你可算醒了！”

　　那個哭哭啼啼的女人要扶他，嘴里也不知道說著什么昏話，趙肅睿連忙躲開，卻又覺得有些不對。

　　也并非是有些不對。

　　而是哪里都不對。

　　趙肅?？匆娏俗约旱氖帧?/p>

　　那雙能縱馬能執(zhí)鞭、能親自持刀迎敵的手怎么變得這么??？手指纖細(xì)，手背素白，連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見。

　　這分明是一雙弱質(zhì)女流的手！

　　“你……”

　　趙肅睿捂了下自己的嘴。

　　他的嗓子又是怎么回事？

　　雙腿一夾，堂堂昭德帝幾乎要從床上拔地而起。

　　他渾身上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阿池看著自家姑娘神態(tài)驚惶，心都要疼碎了，她家姑娘一身血一趴在了佛堂里，她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吃了多少苦呀！

　　“姑娘！您別慌！圖南帶著您的信去求了柳夫人，柳夫人讓人帶了大夫過來，培風(fēng)就守在門口，那些婆子謀害主家，已經(jīng)被培風(fēng)帶著護(hù)院們給拿了?！?/p>

　　圖南是誰？

　　培風(fēng)是誰？

　　什么柳夫人？

　　趙肅睿只覺得自己是亂夢未醒，他越過阿池看向不遠(yuǎn)處的桌案，上面擺了一面銅鏡，照清楚了他的樣子，不，是“她”的樣子。

　　一個驚慌失措，柔弱可欺，面色蒼白的女子。

　　他劈手從面前婢女的頭上抽了一根珠簪下來，比在了婢女脖頸的血流之處：

　　“這里是何處？你又是何人？朕……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