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丹尼法師

　　維特抵達班德斯城時，已是離家第二日中午時分。

　　這座小城座落在一條季節(jié)性河流的分叉口，在沙漠地區(qū)算是難得的寶地，被樹林包圍的班德斯城可以免于風沙侵蝕，整個城市看起來并不像其他沙漠城鎮(zhèn)一樣臟兮兮的，干凈整潔的街道，白磚紅瓦的房屋，讓這座小城被稱為紡錘沙漠里的明珠。

　　然而這一切并不能改變維特對于這座城市持有敵意，畢竟這里有太多糟糕的回憶。當初父親就是在這里花天酒地，揮霍完了家產(chǎn)，最后死在了這繁華的小城中，留下了孤兒維特。

　　莫克顯然了解維特的想法，進了城也不多話，直奔目的地——中央廣場。他們需要在那里把平板車上屬于維特的那份魔狼材料賣給商會換做盤纏，然后去魔法高塔找到高塔主人。

　　廣場是整個班德斯城的核心，也是兩條主干道交界處，中心位置樹立著一座巨石雕像，現(xiàn)任班德斯城主，裴多丶羅拉男爵的雕像，據(jù)稱由領地內(nèi)的臣民們集資修建，以感謝男爵大人的豐功偉績。維特不知道男爵大人到底有什么豐功偉績，除非到了每年收稅賦的時間，男爵會帶著私軍巡視領地，挑一兩戶窮苦人家送一點谷物和肉類表示對子民的關心，其他時候沙棘鎮(zhèn)民多半會忘記這個領主的存在。

　　廣場四角被截然不同風格的建筑占領，代表著各自的勢力。東邊是城鎮(zhèn)大廳，政府辦公所在，白色方磚砌墻，紅色瓦片遮頂，上下三層，中規(guī)中矩的班德斯城市風格；南側是傭兵工會所在，粗曠的木質(zhì)結構配合土黃色磚墻，顯得霸氣又不失親和，此時門庭若市，好似大廳里人滿已經(jīng)溢出到了街上；西方是商會聯(lián)盟所在，這里準確來說算不上建筑，大大小小的商會搭著簡易的棚子，沿著街道擺了一地，棚頂各帶標記，色彩斑斕，看起來雖然亂，但也算另一種風景；相比之下，北面的建筑顯得鶴立雞群，因為這里矗立著一座白色高塔，遠看像一頂法師高尖帽，底層寬而廣，越往上越細，頂部漂亮的紅色小尖角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維特小時候，這里還是一座光明神殿的教堂，那時魔法還是禁語，代表著神秘和邪惡，沒想到僅僅過了幾年，魔法塔已經(jīng)正大光明的矗立在城市中心，而百姓們也以子孫能學習魔法為榮。神殿教堂則縮到了城市邊緣角落，除了那些堅定的信徒，多數(shù)人已經(jīng)忘卻了當年去教堂祈禱求藥治病的歷史?，F(xiàn)在魔法藥劑能治病救人，即便宜又管用，不需要你每天定時去教堂禱告，也不需要去頌聽那詰屈聱牙的古經(jīng)，誰還愿意去當信徒？

　　有莫克帶路，很快賣掉了兩具魔狼材料，普蘭等人獵殺的魔狼皮完整無損，價格賣得不錯，加上其他材料一共賣出兩金幣外加七個銀幣，這也是維特第一次擁有這么多錢，攥著金幣樂得合不攏嘴。

　　隨即，兩人來到魔法高塔跟前，這里車水馬龍，擁堵不堪。魔法高塔底部三層對外開放，只要有錢，就可以在這里買到煉金藥劑，魔器，甚至魔法典籍！不過此時魔法高塔人滿為患，入口處雖然寬大，卻被限制了進出，里面出來一人，才放行一人進塔購物。兩人看著又粗又長的隊伍，頗覺頭痛，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維特從旁邊湊到了魔法塔入口處登記臺。

　　“排隊排隊！”門口的灰袍魔法師胸口有一枚閃亮的徽章，形似一片樹葉，此時對著維特不耐煩地吼道：“急著要死的病可以進‘我愛屁’通道，五個金幣！”

　　維特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看起來挺正常的人會愛屁，不過按照那些傳奇小說記載，魔法師大多性格孤僻乖戾，有些怪異地嗜好也未嘗不可。

　　維特遞上爺爺?shù)募t色火漆信件，滿臉堆笑：“法師大人，麻煩轉交給索林先生?！?/p>

　　“有預約嘛？”灰袍法師拈著信，鼻腔里拖著長音：“給你送信可耽誤時間呢！”

　　初入社會的維特并不知道這番話是什么意思，老道的莫克趕緊上前，牽著灰袍法師的手，塞進一枚金幣，滿臉笑容恭維道：“家中急事，有勞大人啦！”

　　維特在一旁心在滴血，這可是剛到手的錢！兩匹魔狼都沒賣到三個金幣，如今只不過遞封書信居然就要一個金幣！

　　灰袍法師似乎對手里的金幣并不太熱心，撇著嘴勉強收進腰間，卻把信遞給旁邊一個正在奮筆疾書的同伴，隨口吩咐道：“去送給老師，再給我?guī)c飲料下來，這天可熱死我了?！?/p>

　　兩人這才注意到身旁一人，也穿著灰色法袍，不過明顯衣服大了一號，蓋著全身顯得有些臃腫，看長相與維特差不多年紀，與眾不同的是他一頭湖藍色蓬松發(fā)型，以及如寶石般璀璨的藍色瞳孔，此時停下手中的筆，默不作聲接過信就往塔里跑，似乎習慣了這種差遣。

　　片刻的工夫，一位白袍老者出現(xiàn)在了大廳拐角，披著磚紅色大氅，闊步而來，滿臉堆笑，魚尾紋都擠出了陰影。

　　到了維特跟前，老者仔細上下打量維特和莫克，臉上的笑容微微僵硬，眼神透露出無奈與失望，不過很快掩飾了一切，依舊親切地向維特伸出手，熱情問好：“你一定是維特吧，果然英雄少年！趕快，進來坐坐！”

　　維特不知對方何來英雄少年之說，只覺得這老者沒有惡意，于是點點頭跟著老人往塔里走，莫克就跟在身后，藍發(fā)法師也趕緊迎上來幫提行李。

　　高塔內(nèi)的木質(zhì)樓梯盤旋而上，索林大法師自顧自在前方帶路，背后的少年維特境界差得太遠，話不投機也找不到聊資，一行人默默往塔頂攀爬。

　　剛才收到來自拉姆大魔導師的信件，介紹孫子來尋求幫助，學生急急忙忙告訴索林大法師一老一少就在樓下，讓索林誤以為大魔導師親臨，立刻就親自迎了出來。結果呢？這少年還罷了，身旁這個中年人怎么看也不是“老者”，更何況皮膚粗糙，滿手硬繭，一看就是在野外干粗活的莽夫，怎么可能是大魔導師？

　　好在索林大魔法師涵養(yǎng)足夠，對方畢竟是是大魔導師的子孫，屈尊迎接一下倒也不算失了禮數(shù)，只不過沒有見到大魔導師本尊還是有些忿忿。

　　維特第一次走進魔法高塔，好奇地打量著周圍，高塔內(nèi)部算不上豪華，但布局非常合理。樓梯沿著塔壁層層而盤旋上，使得高塔每層中心區(qū)域都保持了圓整的空間，再按需要被仔細劃分成或大或小的獨立空間，緊湊而實用。

　　九層高塔在地面看高聳宏偉，但對于在內(nèi)部攀爬的維特來說，這一路絕不會想走第二次！每一層五六十步臺階，而索林大法師作為高塔擁有者，會客廳設立在了最高層。

　　“拉姆大師身體還好嗎？”終于到了頂層寬敞的會客廳，索林大法師禮貌地寒暄道：“我數(shù)次邀請大師來塔里小住，可是大師就是不肯，實在是遺憾呢！”

　　“?。∵€挺好的?！本S特喘著粗氣應付回答，心想爺爺可能是怕不小心泄露了自己沒了魔法實力，故而不敢與這位大魔法師常來常往。

　　“那就好，那就好！”索林對著一個完全沒入行的后輩也沒什么額外的談資，只能扯開話題，皺著眉反問身旁的藍發(fā)法師：“茶呢？客人來訪你愣著干什么？”

　　“好的！”藍發(fā)法師連續(xù)上上下下爬了兩次九層高塔，此時上氣不接下氣，被索林瞪了一眼拖著疲憊的身體跑去一旁沏茶。

　　待三杯顏色濃度不一的茶水被端上了茶幾，索林大法師整了整衣袖端起茶杯輕抿一口，切入主題：“大師的信件我看了，維特你要去魔法之都是吧？”

　　“是的！”維特點點頭，正看見大法師背后的藍發(fā)法師躁動起來，扭捏的樣子看起來像是內(nèi)急。

　　“能多問一句，你去魔法之都做什么？”索林大法師眼睛亮了起來，認真盯著維特，問道：“找人辦事還是……？”

　　維特面露難色，這位大法師想必能看出來，自己現(xiàn)在沒有具備學習魔法的天賦。如果自己說去學習魔法，很可能引起對方懷疑，以致于泄露了資質(zhì)改造的事。

　　看到維特有些遲疑默不作聲，索林和藹地解釋道：“沒關系，我只是問問，好安排人手，哪怕是去做生意，我也可以提供點幫助。”

　　依照索林的眼光，這兩人全身衣著破舊，看樣子錢財匱乏，雖然大魔導師不一定在意這些，但是既然對方缺錢，自己就能用錢換取更大的利益！

　　“嗯，找人?！本S特躊躇了一會，說道：“爺爺想把我安排在那，找份工作?！?/p>

　　哎——索林心里一陣失落，果然這孩子也沒什么魔法資質(zhì)，僅僅是靠著關系去混碗飯吃。本來還想搭上大魔導師的人脈資源，結果對方只不過是個打工仔。

　　“好吧，我會安排人送你去魔法之都?！贝蠓◣熡X得有點惋惜，也沒了太多熱情，話鋒一轉：“不過最近魔潮將至，我的塔里人手不是很足，只能派一個帶路，好幫你安排行程?！?/p>

　　“好的好的，勞煩您了！”維特趕緊起身感謝。

　　索林相當不看好維特，魔法資質(zhì)不佳，看樣子連魔法啟蒙都未完成，自然也不愿意把過多的精力投資在眼前的少年身上，但好歹有大魔導師的介紹信，也不容得罪，看來只能在最小的損耗范圍內(nèi)滿足對方要求。

　　“丹尼，你負責送維特去魔法之都。”索林看了看身邊的藍發(fā)法師，又扭頭對維特介紹道：“這孩子是我的學生，很會照顧人的！”

　　眼看魔潮將至，實力較強的魔法師當然不能派遣離塔，也只有身旁這個平時負責端茶倒水，偶爾客串魔法師的小子最適合干這份差事。

　　維特僵硬地回報以微笑，連聲感謝。從剛才這位藍發(fā)法師的作用來看，這人可能在魔法高塔里負責打雜，是不是魔法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會照顧人”。

　　藍發(fā)法師卻是興奮無比，滿面紅光，似乎這數(shù)千公里的路途是一件美差。

　　“那，我們什么時候能出發(fā)？”維特追問道。

　　“明天吧，傭兵工會每天早晨有一班去貝亞城的商隊，而貝亞城會有去魔法之都的商隊?！彼髁蛛S口解釋道，站起身匆匆向維特告別：“我還有些要事待辦，先告辭了，后面的事由丹尼安排，祝你們一路順風！”

　　“好……”未等維特有所表示，索林大法師已經(jīng)快速離開了會客廳，留下藍發(fā)魔法師和維特面面相覷，以及在一旁不明所以的莫克。

　　既沒有安排住宿，也沒有安排飲食，維特略微有些抱怨。不過被稱作丹尼的藍發(fā)法師很熱情地接替了索林大法師的接待工作，帶著維特和莫克在班德斯城逛了一圈，先介紹了一處便宜的旅店，讓兩人放下行李包裹，又帶著兩人拐彎抹角到了一間偏僻但很美味的小餐館大快朵頤。

　　小餐館的菜品并不出眾，食材也不算高檔，但越能把普通的食材加工成可口的飯菜，則越能體現(xiàn)廚師的技藝高超。維特從未想到價格低廉的土豆遇上廚房常備的雞蛋，再佐以一些獨特的草藥配料，居然能做出讓人停不下嘴的絕味土豆泥；通常被視為肉類下腳料的肥膏肉塊，被切成紙片薄，刷上濃厚的醬料，再裹上掰碎的粗面包屑，經(jīng)過細心油炸后不但絲毫不膩，反而脆嫩可口；而一道帶著酸甜味的肉湯，涮著時下新鮮的蔬菜，更為這頓美味的餐食畫上完美的句號，撐得維特和莫克不得不多坐了許久，以便肚子里消化掉一些食物才能站起身。

　　這頓美餐無疑拉近了丹尼與維特的關系。

　　兩人年紀相仿一拍即合，勾肩搭背興高采烈地逛起了班德斯城繁華的商業(yè)街。丹尼顯然不是那種宅在魔法塔里不問世事的孤僻法師，常?；燠E于市井之間，不但博學多識，為人也頗為風趣。對班德斯城各行各業(yè)都有些了解，熱心地為維特講解兵器的分門別類，衣物的樣式等級，以及形形色色的傭兵職業(yè)。

　　維特雖然出生偏僻的沙棘鎮(zhèn)，但幸好有個曾是大魔導師的爺爺，家里什么都缺，書籍倒是不缺，上到久遠的魔法歷史，下到通俗的灌木養(yǎng)殖，維特都看了個遍，只是限于條件有些東西無法親見，如今經(jīng)過丹尼指點，往往只言片語間就能融會貫通，明白其中關鍵，兩人越聊越投機，大有相見恨晚的感嘆，反倒把莫克晾在了一旁。

　　唯一有些讓維特感到意外的是，這位藍發(fā)法師似乎不善與女性溝通，前一秒還在和店鋪伙計高談闊論，下一秒店鋪老板娘一出現(xiàn)，這位藍發(fā)法師立刻就害羞起來，變得唯唯諾諾好似做賊。而這些店鋪的女老板或者女店員似乎也習以為常，看見藍發(fā)法師進入店鋪，反而主動避諱躲開，顯然深知這位怪異法師的秉性。

　　盡管如此，維特還是買到了一點好東西。

　　一把黃杉木角弓，弓弭由土角蛇硬角打磨，弓弦由土角蛇筋制成，弓身被精心打磨得發(fā)亮，弓把貼裹了一層蛇腹皮，握感緊實，比起沙棘鎮(zhèn)獵人用的牛筋弓好出太多，讓維特一把抓住就舍不得放手。

　　這樣明顯表現(xiàn)出購買欲望的客戶，武器商鋪老板自然不會放過狠宰一刀的機會，濃密胡子的大漢笑得很爽朗：

　　“小兄弟真是識貨啊！這把弓可是班德斯最好的制弓大師做的，你看這切角，看這貼皮工藝，再看這緊實的弓弦！現(xiàn)在只要五個金……”

　　幣字還沒說出口，老板眼角瞟到了站立在一旁的藍發(fā)法師，本來眉飛色舞的表情瞬間就僵住了，漸漸變得尷尬而諂媚，語氣也變得謙卑而溫和：“丹尼法師來啦！這位是……”

　　對于男性老板，丹尼表情自然得有些過分，慵懶地介紹道：“這位是老師的客人，我只負責帶他逛逛，你賣你的，不用在意我?！?/p>

　　商鋪老板臉色更垮了幾分！這不是逗自己么？雖然藍發(fā)法師只是魔法高塔里地位最低的法師，但依舊代表著魔法高塔，一般情況大家不卑不亢，平等交易，如今搬出魔法高塔的主人索林大法師，還說什么不用在意？

　　“索林大師的客人？”商鋪老板還是有些不甘心，再看維特身著舊衣破褲，心存疑惑，莫不是這位藍發(fā)法師消遣自己？大法師的客人哪會如此寒酸？

　　“嗯，這位客人的爺爺是大魔導師，老師的朋友。”丹尼輕輕吹了一口指甲上的浮灰，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但嘴角不經(jīng)意的抽搐已經(jīng)讓維特看出這位藍發(fā)法師已經(jīng)快繃不住笑容了。

　　“大……魔導師？”商鋪老板雙眼瞪得快翻出眼眶，這位藍發(fā)法師雖然有時也與大家說說笑笑，但有關魔法方面的事從來不茍言笑，既然說是大魔導師，那就一定是大魔導師！

　　“你還賣不賣了？”維特眼看時機已至，抓緊催促道：“到底多少錢？”

　　“啊……賣！賣！”老板如夢初醒，陪著笑臉點頭哈腰：“您看著給！看著給！”

　　維特差點笑出聲來，哪有這樣做生意的人呢？不過自己囊中羞澀，也不客氣，丟出五個銀幣，問道：“夠么？”

　　“夠！夠！”商鋪老板笑容僵在臉上，看起來比哭還難看，不過嘴上仍舊客氣：“您喜歡就行！”

　　維特心滿意足的拿著弓，轉頭就要走，不防身邊丹尼繃著臉忽然關心地問道：“不要箭矢么？他這里也有。”

　　維特轉過頭，正以上老板似哭似笑地遞來一束箭袋，咬著牙嗚咽著說：“奉送的！有空常來！”

　　繃了半天的丹尼和心滿意足的維特在轉過身的同時都差點笑出聲，背離武器店鋪的一路都不敢扭頭，只用眼角的余光互相交流，笑得雙肩一顫一顫，仿佛兩只得勝的鴨，跟在背后的莫克也露出會心的微笑，看來鎮(zhèn)長交代的任務算是完成了！

　　直到維特等人走出視線，老板悲傷的神情陡然一收，隨后扭頭進了街道旁邊一間不起眼的屋子。那里坐著一個郵差模樣的男子，正慢條斯理地喝著茶看著手里的簡報，看到武器店鋪老板進來，翻了翻眼珠，就這么看著對方，也不說話，靜靜等待。

　　“大消息！”店鋪老板笑得很燦爛，似乎剛才的虧本生意沒有絲毫影響情緒，反而有一絲得意：“附近出現(xiàn)了一位大魔導師，高塔里的那位丹尼法師親口說的?！?/p>

　　“哦？”郵差模樣的男子手掌一翻，一枚金幣丟在了眼前的桌面上，淡笑著輕聲說道：“說說細節(ji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