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縣太爺很好奇

　　梁家戲臺。

　　伶人一襲白色褶子衣，款袖輕動，捏著手指，悠揚(yáng)地唱著：“千里姻緣一線牽，傘兒低護(hù)并頭蓮。西湖今夜春如海，愿似鴛鴦不羨仙……”

　　梁恒、塵娘坐在戲臺之下,聽得入神。

　　梁逢陽腳步匆匆，走至梁恒身后，俯身說：“父親，去請顧舉人的下人帶回消息，說顧舉人入了城。”

　　“哦，可打聽到去誰家了？”

　　梁恒有些意外。

　　梁逢陽微微搖頭：“正在打探?！?/p>

　　梁恒看向戲臺，嘴角含笑：“《白蛇傳》前兩場戲排演出來了，總需要邀請顧舉人來一趟?！?/p>

　　梁逢陽答應(yīng)著，剛想離開，就有下人走來。

　　“李知縣李老爺來了。”

　　“知縣不是老爺，是太爺！”

　　梁恒起身，對梁逢陽糾正道。

　　梁逢陽苦澀地點(diǎn)頭稱是。

　　自明朝開國以來,大明皇帝朱元璋就十分重禮儀規(guī)矩。

　　什么官穿什么衣服，打什么補(bǔ)子，白天怎么穿，睡覺怎么穿,就連百姓、商人穿著、所用顏色、所用器具、所乘交通工具等都有規(guī)定。

　　這些規(guī)定確定了，自然不會放過民間“僭稱”問題。

　　比如宋代老百姓習(xí)慣稱官員為“官人”，不會稱官員為“老爺”或“大人”。如果你在宋代遇到包拯喊一聲“包大人”，估計老包的臉會更黑，說不得踢你兩腳。

　　因?yàn)樗未按笕恕敝皇侵父赣H，見人喊大人和喊爹沒啥區(qū)別……

　　官稱“大人”之風(fēng)起于元朝。

　　在明初，估計是“大人”、“老爺”、“官人”之類稱謂太混雜，“僭稱”時有發(fā)生，朱元璋整飭稱謂，確定規(guī)矩：

　　知縣叫太爺,知府叫太尊，巡按御史叫大馬臺，行人司司正比較猛，叫大天使……

　　當(dāng)然，這些稱謂并沒有深入人心，民間稱謂依舊混雜。

　　梁恒曾經(jīng)在元朝當(dāng)過官，知道與官府打交道務(wù)必小心，不能有半點(diǎn)僭越，半分破綻，親自出門迎接縣太爺李義。

　　李義身著一件寬松便服，手持一方裂了三道口子的蒲扇，見梁家老人出來，連忙上前作揖：“梁老，我又來叨擾了?！?/p>

　　梁恒作揖還禮：“縣太爺親至，梁家蓬蓽生輝，里面請?！?/p>

　　李義欣然走入梁家。

　　落座，奉茶。

　　李義寒暄兩句，直言：“梁老在前元時治學(xué)十年，學(xué)問精深，桃李天下。如今新朝崢嶸，正是朝廷用人之時。在下想請梁老再次出山，入縣學(xué)傳學(xué)問、掌教誨?！?/p>

　　梁恒嘴角微動。

　　朝廷用人？

　　當(dāng)真要用人，就不應(yīng)該取消科舉吧？

　　沒了科舉，等于斷絕無數(shù)讀書人的生路，讀書人再難有出頭之日，只靠著舉薦一條路，呵，怕會養(yǎng)成“拿你錢財、送你入官”之風(fēng)。

　　梁恒推脫：“縣太爺盛情相邀，梁某本應(yīng)鞠躬盡瘁。然歲月不饒人，我老了，已是過一甲子之人，縱是有心，這身子骨也無力教導(dǎo)。”

　　李義看著頗為健朗的梁恒，微微皺眉，輕聲道：“《荀子》有云：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梁老若能成為縣學(xué)生員之師，不僅遵從先賢教導(dǎo)，合乎禮儀，且能在天地君親師中占‘師’一席，他日梁家興旺可期。”

　　梁恒苦澀地?fù)u了搖頭：“縣太爺所言甚是，奈何梁某精力不濟(jì)，難為學(xué)事。”

　　李義見梁恒推脫不就，也不再強(qiáng)求，起身告辭：“既是如此，那改日再來叨擾?！?/p>

　　梁恒堅持要送李義，剛到門口，尚未出大門，就見一仆人進(jìn)門，沖著梁恒就喊：“老爺，打聽到了，那顧舉人去了孫財主家?！?/p>

　　“顧正臣？”

　　李義微微皺眉，看向梁恒。

　　梁恒怒視仆人，沒看客人還在，沒點(diǎn)規(guī)矩。

　　李義有些好奇：“梁老差人尋顧舉人，所為何事？”

　　梁恒呵呵笑道：“梁某與顧舉人算是忘年交，喊來聽一出戲，解解悶?！?/p>

　　李義對梁恒的話半信半疑，看著眼前深沉的老人，沒有再問什么，扇動蒲扇走出了梁家。

　　孫財主家么？

　　李義看了看眼前的岔路口，改了方向。

　　顧正臣！

　　這個名字很熟悉。

　　顧正臣，名不二，字正臣，洪武五年滕縣舉人。

　　不二，取自“忠以為心，盛衰不二，純節(jié)所存，其意蓋遠(yuǎn)”，不二則正，取字正臣。

　　只不過大家都稱他為顧正臣，這是一個“以字行于世”的年輕人。

　　“以字行”不算什么稀奇事，古來有之，如屈原，名平，字原；如項(xiàng)羽，名籍，字羽；伍子胥，名員，字子胥等。

　　李義并不在意顧正臣是以名行于世還是以字行于世，而是在意這個人。

　　幾日前，顧正臣?xì)Щ橼w家，鬧得滕縣滿城皆知。

　　按朝廷律令，縣衙應(yīng)該差皂吏打顧正臣五十小棍，只不過縣學(xué)教諭徐文風(fēng)竟跑來為顧正臣說情，并以舉人犯錯，寬恕處置為由，免去懲罰。

　　徐教諭就是一個頑固的老頭，在滕縣當(dāng)教諭三年，從未給誰說過情，可因一個顧正臣，他竟親自出面了。

　　說到底，徐教瑜很可能是惜才愛才，顧正臣能中舉，畢竟還是有些學(xué)問。

　　可讓李義如何也想不通，顧正臣為何會得到梁恒的青睞，這個人眼高自傲，縣學(xué)里面多少人他都看不上眼，又憑什么看中顧正臣？

　　還有，顧正臣一個落魄舉人，聽說因?yàn)槿∠婆e還瘋魔了一段時日，這剛好轉(zhuǎn)，又跑到孫財主家里作甚？

　　“聽說沒有，顧舉人又去借錢了，這次冤大頭是孫財主?！?/p>

　　“孫財主吝嗇，沒好處的事，斷不會做，他還真是病急亂投醫(yī)?！?/p>

　　“是啊，后日王家就要登門討債，那顧舉人若拿不出六貫錢就要佃入王家?！?/p>

　　“六貫錢，難啊，咱出一天力氣不過二十文，他一個瘦弱書生又如何弄來這么大一筆錢?！?/p>

　　李義聽著路人的議論，眉頭緊鎖，跟上去，攔住兩人：“打擾兩位，敢問方才所言，顧舉人佃入王家是怎么一回事？”

　　兩人見李義透著儒雅之氣，也沒惱怒，耐著性子將聽到的消息說給李義。

　　李義聽完，謝過兩人，看向?qū)O財主家的方向，目光堅定，低聲喃語：“我倒要看看，能被徐教瑜、梁家都看重的人，到底有幾分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