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無情

　　不到中午，早上還晴朗朗的天不知什么時候下起雪來。瀛臺最美是雪景，從蓬萊閣望去，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銀白之中，紅墻簇簇，隱隱透出的明黃色琉璃瓦，輝煌之中帶著難道的俏麗。

　　中午時分，雪珠子變成了雪片，飄飄灑灑地從天而降。定如想起涵元殿里的火盆還在外面，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將火盆填滿木炭，吃力地端進殿中。

　　這活原本是小祿子的，可是自從定如來到瀛臺，大家都欺負她是個啞巴，又沒什么關系背景，于是眾人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將伺候皇上的所有活計一下子扔到她的身上。定如老實，毫無怨言的都接了過來。說來吃虧也是福，瀛臺的太監(jiān)全是宮里最沒好心的人，若是定如有一點兒不滿，早就被他們折騰死了。

　　定如瘦小，那火盆巨大，又填著木炭，好不容易才端進殿中?？墒莿傔M殿中，定如便生生打了個哆嗦，窗戶下半尺地面竟然落著雪花，而且大部分已經(jīng)化了，變成雪水，雪水凝住，又成了凹凸不平的一層冰。

　　定如下意識抬頭，她新糊的毛頭紙竟然破了，而且破洞比從前更大！定如不可置信，上午糊窗時，每片紙上都刷了厚厚的漿糊，根本不可能半日就破！定如仔細看那破洞，心中猛然一扯，這分明是有人故意捅破的！

　　身后傳來皇上輕微的咳嗽聲，定如回頭看向皇上。她身上的衣裙沾了炭灰，手也是黑的，如此儀容算是御前失儀，可她顧不了這些，一個上午只有皇上一人在殿中，寇公公進出幾次，也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根本不可能將窗戶捅破，難道……是皇上？！

　　皇上看了眼她，只見定如的眸子黑亮之中蘊著不解和委屈?；噬掀查_眼，低聲道：“朕有些咳嗽，聞不了炭味兒，你拿下去吧。”

　　定如這才回神，趕緊低下頭。她絞著手站著，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上不忍，一陣寒風灌入，又忍不住咳嗽了起來了。

　　定然不言不語蹲下身，將一旁熏爐打開，不顧炙手的熱燙，將火盆中的木炭拾起來一根根扔進爐中。爐膛瞬間亮了，火苗蹦跳，閃著溫暖的光芒。

　　定如就蹲在那片溫暖中，秀美的臉龐在爐火的照應下熠熠生光?；噬锨椴蛔越聪蛩?，只見瘦瘦小小的定如蜷縮著，可神情卻是堅定無比。她有一張清秀的臉龐，黑漆漆的眸子雖然總是沉寂著，但卻有一種清新溫柔的純凈。她冰雪聰明，定然已經(jīng)明白了一切，可還是“膽大包天”違逆他的意思，在這寒如冰窖的殿中為他升起一團爐火。

　　皇上緊蹙的眉頭緩緩展開，眼眸中故作的冰冷像地上的雪水一般融化了，變成傷感又動情的水汽在定如身邊氤氳。就在這時，定如猛得抽了一下手臂，木炭上蹦跳出幾點火星，皇上一愣，下意識跑過去，蹲在她身邊問道：“燙著了？”

　　定如將手藏在袖中，只是搖頭。就在搖頭的瞬間，掛在眼中的眼淚飛了出來，正好落在皇上手背，又“嗖”地鉆進皮膚，消失不見。定如惶然，立時跪下?；噬纤查g拉住了她的手臂。定如怔住，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原本的委屈不解一點一點變成辛酸?；噬侠龥]動，本以為要開口說話，可好半天才低啞出聲：“朕說了，不要火盆。你不是怕朕嗎，怎敢不聽？！”

　　皇上說完，松開定如，站起身，聲音平靜至極：“今日不用你伺候了，你退下去吧！以后當差，只做分內(nèi)之事便可?！?/p>

　　定如不解，呆呆望向皇上，可皇上已經(jīng)不再看她。定如磕頭行禮，端起火盆卻步退下，走到殿門時，皇上突然開口：“你等一等”。

　　定如站住，身子瑟瑟發(fā)抖，心也涼透了。

　　皇上從書架上拿下一個手指高的葫蘆身瓷瓶遞給她：“這是治燙傷的藥，你拿去用吧?！?/p>

　　定如怎敢去接，只是怯怯站著不動。一時間殿中安靜極了，仿佛心跳聲也能聽見。雪依舊下著，越過光禿斑駁的窗戶，片片落到地上，竟也擲地有聲！

　　皇上終是嘆道：“你又抗旨不遵了！”

　　定如慌頭慌腦就要跪下，皇上卻已經(jīng)將白瓷瓶塞進她的手里：“下去吧”。

　　定如撩起簾子，退出殿門。簾子上的銅鈴發(fā)出一陣清脆的響聲，她一手提著火盆，光頭單衣站在殿前院中，抬頭直愣愣看著窗戶上那大塊破洞，那破洞仿佛扎在她心上般，怎么也填補不了。不一會兒雪花便沾濕了她的發(fā)辮，變成雪珠一顆顆墜著，直到凝聚成團，慢慢順著頭發(fā)滾下來。

　　殿內(nèi)，皇上隔著窗間縫隙看她。九年之中，他常常在窗前定定地看著眼前沉靜碧透的湖水和遠處明黃耀眼的琉璃瓦，但卻從未入眼進心，只是空蒙蒙的在著?？涩F(xiàn)在他望著定如，心里卻翻滾起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從小到大，他只熟悉人們對他的嚴厲、苛責、虛偽、背叛，從不習慣這種細膩無聲的溫暖和付出。

　　皇上嘆了口氣，自嘲般搖搖頭。九年了，他遇到的傷害還少嗎？！一切靠近之人，不是等著抓住自己的小辮子落井下石，到太后面前邀功請賞，就是等著笑著看他身為皇帝的尷尬和落魄，沒有人會真心待他。同樣，那些短暫易逝、毫無用處的同情、唏噓，他也毫不需要！他是皇上，就算所有人都鄙視他，不再需要他，他自己也必須保持內(nèi)心的莊嚴和肅穆，他沒辦法看著大清江山千瘡百孔，慘遭列強蹂躪，而自己卻高枕安臥。即便已經(jīng)在朝堂上保持緘默，忍受嘲弄和侮辱，但他從不曾在心里麻木，輾轉(zhuǎn)反側(cè)的也只為富國強兵！

　　皇上一動不動站著，神情寂寥，可沒有一滴眼淚。平生涕淚已飄盡，今生他唯一能保留的，也許就是這份自欺自人的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