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愛我的人

從實驗大樓出來，葉三省不顧熱浪熏人，直接開始小跑。

賈茂晉和古教授都不是他今天下午計劃要見的人，這么一耽誤，得趕快赴約。

雖然，他在去實驗大樓的時候，就給她發(fā)了短信說明情況，雖然，即使遲到，她也不會像一般的女孩那樣計較約會的時間的。

她叫陸多多，他的同班同學，一個喜歡他的女同學。

大一下學期開始，他就發(fā)現(xiàn)陸多多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身邊，總有理由，后來她進了學生會成為干事，有了更多一起做事的機會。

輕而易舉，他就覺察到了陸多多的好感，不是那種撒嬌斗氣過分要求等女孩常見的方式，而是通過過于關(guān)心生活，努力配合工作的行為，雖然陸多多掩飾得很好，沒有任何一個同學能夠看出異常，但彼此之間能夠感應得到。

一度葉三省有些困惑。

他認真問過自己，得出的結(jié)論是自己暫時不會考慮戀愛和婚姻，至少在事業(yè)走上正軌之前，不能因此影響他的人生計劃。

更重要的，他不喜歡她。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她不漂亮。

他承認自己不夠超凡脫俗，也是一個普通的男生，喜歡那些靚麗，帶有光芒的女孩，陸多多太普通了，而且性格沉靜，是一個很好的工作搭檔，但不是一個令人心動的情侶。

她是那種看似溫和，內(nèi)心堅強的女生，在這一點上，她和他完全相同。

所以直到現(xiàn)在，他也不知道如何跟她告別。

但肯定是要告別的。無論如何，她和他同學四年，又一起在學生會做了那么多工作，算是他在學校接觸最多的幾個同學之一，不辭而別他做不出來，也不是他的風格。

他到達有間咖啡館的時候，看了下手機，超過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半個小時了。

陸多多毫不意外地坐在那個靠窗的座位。

并不是什么他們固定的座位，只是他們在那里談過幾次工作，基本都有其他同學在場，但葉三省推門進去，一眼望向那里，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就是這樣，小心地珍藏著他們一起的點點滴滴，并且把它當成一種信仰。

他走過去，坐下，笑著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p>

陸多多笑著抬頭看著他，搖搖頭，拍拍面前攤開的一本英語小說，說：“沒關(guān)系。反正我拿著書。你也不用這么急，這么熱的天，可以慢慢過來?！?/p>

“你還有的是書讀，反正你喜歡。我就不讀了，可能從此以后，我都不會再這樣讀書了，我要工作了，要進入社會，要成為上班族了。”

服務生過來，葉三省叫了可樂加冰，感受著咖啡館的冷氣，心氣慢慢穩(wěn)定下來。

然后，他發(fā)現(xiàn)今天陸多多穿了一件淺黃的短袖，他從來沒有看見過，應該是新衣，跟她白晳的皮膚挺配。

“其實你也可以成為學霸。你比我們都聰明，只是你心思不在讀書上?！标懚喽嗾J真地看著他，認真地說。

葉三省在心里苦笑。

他就怕她這樣。他不想她關(guān)注他，了解他，甚至討厭她關(guān)心他。

“我要走了。約了今晚的車。很高興在大學認識了你，我們在一起學習，共事這四年我很高興，謝謝你以前對我工作的支持，非常感謝?！币驗楣沤淌谟绊懥怂运^來的路上臨時決定換一種直接的方式表示。“做為實實在在的感謝，我向你承諾，你以后遇上什么困難了，或者心情不好的時候，隨時打我的電話。甚至，需要我的時候，我會立刻趕到你的身邊幫忙，哪怕我在婚禮上，都會?！?/p>

他微笑著看著她，半真半假地說。

陸多多怔住。

她不會被他這種看似玩笑的表情欺騙，她太了解他了。

而且，她還知道他今天應該接到了通知，那么，他是要按照他那古怪的理想，大步前進了？

或者說，他和她，今天后，有可能不再相見？

或者，這就是他約她見面的原因？

她遲疑半晌，看著他慢慢地說：

“你應該給你的承諾加上三次，這樣你就是情圣楊過，我就是滅絕師太了?！?/p>

她的聲音很小，卻似乎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堅決。

這一次，輪到葉三省怔住了。

他聽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沒有說她是郭襄，而是說她要做滅絕師太。

葉三省的心一下亂了。他可不想承受如此之重的情感。做過的預案，似乎一個也不恰當用在這時。

“你去過師大吧？”他無可奈何地轉(zhuǎn)換話題。

“當然去過。我就是師大附小畢業(yè)的?！?/p>

“我小學是在鎮(zhèn)上，初中才到縣城。”

“我聽你說過。”

“我們那兒的縣城中學，跟你們附小相比，也差十萬八千里。那是省城啊。”

“你也說過。”

“我們縣城中學，八個學生一個宿舍，我也跟你說過吧?！?/p>

“說過。我們一般是三個四個同學?！?/p>

……

他們之間剛才繃緊的情緒慢慢放松，身子靠近了些。

葉三省聞到了隱隱約約的清香，有一種令人舒適的微苦，令他想到暴雨后初晴陽光中的青草地，是她的體香嗎？

她總是這樣善解人意，溫婉可人。

哪怕是心情不好，她也會克制自己，不讓他們之間尷尬，營造和諧。

真是好女孩啊。

寶島漫畫家朱德庸說過，女人如果不性感，就要感性；如果沒有感性，就要理性；如果沒有理性，就要有自知之明；如果連這個都沒有了，她只有不幸。她的確是不性感，也不走感性的路線，但是她理性和自知，這樣的女孩，不就是王道士所說的賢妻良伴嗎？

可是，一個男人往前走，他總會遇到很多可愛的女孩啊，他是不是不應該很早很早就在一棵樹拴住呢？

易老色曾經(jīng)振振有辭地宣稱不知道從哪里看來的理論：男人不應該要一個太平?；蛘呤翘恋呐恕Ｈ绻嗝蔡匠?，就不可能讓自己的丈夫得到樂趣，如果她太漂亮了，又可能讓別人的丈夫得到樂趣。

可是，這理論未必正確吧？這世上大多數(shù)自信的男人，都會覺得自己應該有一個匹配的漂亮女性，而不是因為安全而留下遺憾吧？

葉三省腦海中像是有兩個人拿著刀在互砍，每一刀都讓他難受。

可是他對面的陸多多，心里更加凄苦。

進入大學開始，她就開始憧憬，將來會有一位什么樣的男生走在她的身邊，陪著她走在書香彌漫的校園，走過絢麗多彩的青春？她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看過見網(wǎng)友投票，一生中最想嫁的四個極品男人分別是莊子，范蠡，項羽和周瑜。

她認真地分析過：莊子太消極，她不太喜歡，至少年輕時她不會喜歡；項羽太英雄，屬于那種只可遠觀卻不敢走近的大人物，不是她能夠駕馭；周瑜氣量小，一心只在建功立業(yè)，忽略其它；只有范蠡，出能助濟天下，退則不負情深，胸懷寬廣，睿智風流。

而且，范蠡是商人。

她從小的環(huán)境，接觸的都是大大小小的官員，感覺他們很大部分人都是在演戲，唯唯諾諾，平庸得毫無鋒芒，自然而然地，她看不起這類人，也不喜歡。而現(xiàn)在，大家的偶像是國內(nèi)頂尖的商界大佬，她覺得她將來喜歡的人，也應該是一個叱咤商場的風云人物，是一個商人。

然后，她遇到了葉三省。

第一感毫不起眼：普通身高，普通長相，說話帶一點小城口音，普通話尤其可笑，比所謂的川普還要川普，衣著寒磣。

可是不久，第一學期還沒有結(jié)束，葉三省就有了很大的變化，小城口音消失，普通話水平提高很快，衣著整潔，常常西裝革履地來上課，她仔細觀察過，都不是廉價的品牌。

這不算什么。

她聽說他在外面勤工儉學，這樣的同學學校有很多，學校在校內(nèi)也組織了多種多樣的學習與實踐項目幫助家里貧窮的同學，但是第二學期文學社組織一次踏青采風活動，葉三省贊助了一千五百元。

然后她發(fā)現(xiàn)在她參加的所有社團里，都有葉三省的身影，而且時有贊助，然后她發(fā)現(xiàn)，葉三省雖然相貌普通，但是言談舉止沉穩(wěn)得體，做事周到細致，配上挺直壯實的身體，專注有神的眼神，另有一種奇特的魅力。

然后，她發(fā)現(xiàn)有不少的女同學都對他有好感，甚至包括其它學院的學姐。

然后，她加入了學生會，成為他領(lǐng)導下的一位普通干事。

然后，她更多地發(fā)現(xiàn)他的優(yōu)點，感覺他的吸引。

然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上了這個本來很普通的男同學。

然后，她發(fā)現(xiàn)了他更多深藏的秘密。

女演員凱瑟琳·赫本說過，平庸的女人要比漂亮女人更了解男人。很大部分原因是因為她們跟男人接觸較少、不受重視的緣故，很多時候很多場合，她們只能默默地退在旁邊觀察。陸多多有部分原因如此，還有部分是因為她比別人走得更近，觀察也比別人用心。

她發(fā)現(xiàn)他從大一開始，就不再以勤工儉學為主，很多機會都讓給其他同學，更多的時候，他在外面經(jīng)商。

無論是利用同學跟外面信息不對稱的倒買倒賣，還是投資合伙經(jīng)營燒烤店，網(wǎng)吧，體育用品店和貢城社區(qū)論壇，他都做得得心應手，風生水起。

這本是應該讓她非常高興的事，但是不久，她就發(fā)現(xiàn)，他志不在此。

他經(jīng)商，只是一種嘗試，一種體驗，一種真正的社會實踐。

她發(fā)現(xiàn)他偷偷地看《政府太累》《行政成本與有限責任》《潛規(guī)則》這些完全跟學院課程無關(guān)，跟商業(yè)關(guān)系不大，也跟他年齡完全不匹配，倒是跟她父親的研究接近的書，他還關(guān)心時事，看新聞聯(lián)播，化名在微博上參與各種熱點的討論。

她醒悟過來，他的理想是：

從政。

有好一陣，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一點。

若有所失？釋然？莫名期待？隨其自然？

直到現(xiàn)在，她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她喜歡的男同學的志向。

只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喜歡并不因為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而減少。

她依然喜歡這個人。

她想和他在一起。雖然，現(xiàn)在還不能說永遠。

無數(shù)次躺在宿舍床上或者坐在教室發(fā)呆的時候，她都想象她和他漫步校園或者靜靜地坐在圖書館，可是，她的性格她的家庭她的成長阻擋了她邁出那關(guān)鍵的一步。

——或者，即使她不那么保守那么膽怯那么驕傲，他也可能不會接受她。

她就那么癡癡地等著他走近她，癡癡地陪著他做那些她本來覺得有些無聊的工作。

后來，她終于明白，他可能永遠不會向她表白，如她所愿，可是，她也無法主動，甚至，還要努力地掩飾自己情感。

就這樣，一直到現(xiàn)在。

然后上午，接到他的電話。

然后，她就明白了一切。甚至不用剛才那些廢話和非廢話。

——她其實早就可以離校了，她其實一直是在默默在陪伴著他，等著最后結(jié)果。

她忍著內(nèi)心的酸楚，漫漫地陪著他尬聊，然后，兩個人同時沉默下來。

有好一會，葉三省抬起頭，決定結(jié)束這次約會。

拖泥帶水不是他的風格。

他雖然做事細致，可是一旦確定計劃，就會毫不猶豫去執(zhí)行。甚至，有時候考慮未必周詳，他也會決定去做。王道士總是說，大多數(shù)時候，做對做錯，都比不做好。

“好吧，那我先走。我還有一些朋友要告辭?！比~三省笑笑：“反正我給你承諾了，隨時等著你召喚?！?/p>

他站起身。

“等等?！标懚喽嗌扉L身子叫住他。

“我父親……他是組織部長，你將來，需要……我的時候，也可以召喚我。”

她白皙的臉漲得通紅。

這一句話似乎用盡了他所有的勇氣和力氣才說出來。

葉三省的身子一僵，然后立刻就恢復了神態(tài)，微笑著說：“好的?！?/p>

他轉(zhuǎn)過身往門口走去。

他盡量放緩腳步，走得穩(wěn)定一些，可是他感覺得到雙腿不知道為什么有些發(fā)虛。

他走出咖啡館的時候，腦海中一直在想：一個組織部長的女兒，值不值得他放棄某些堅守的原則？

他甚至沒有意識到，她沒有說她父親是哪兒的組織部長，慌亂之中，她也忘記了說。

甚至，他還忘記了像他以前一慣的那樣，買單。

陸多多看著他的背影，那個挺得筆直的背影，心中充滿無助和凄涼。

可是她再也沒有勇氣叫住他。

剛才，說出她的父親，已經(jīng)讓她倍覺屈辱，可是他居然還是那樣微笑著鎮(zhèn)定離去，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無比的卑微，覺得自己這一生，都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再也沒有勇氣坦然面對他了。

她發(fā)了很久的呆，至到服務生端著葉三省叫的可樂加冰過來。

他進來到離去，沒有超過十分鐘。

十五分鐘后，葉三省到了新美茶坊。

無論他如何自我欺騙，他都無法否認，剛剛匆匆結(jié)束跟陸多多的見面，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急著赴下一個約會。

陸多多會包容他的遲到，但下一個約會的女孩，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