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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日出

小說:劍來作者:烽火戲諸侯時間:2022-08-29 02:00:03

陳平安將書信雙手遞出去,恭敬道:“這是先生的書信?!?/p>

一襲青衫的高大男人接過信封后,溫聲說道:“以后無事的時候,你可以多來這里旁聽?!?/p>

陳平安有些為難,畢竟他未必真有時間來此聽這位先生教書,少年不愿欺騙他。

男人笑了笑,善解人意道:“無妨,道理全在書上,做人卻在書外。你去忙吧。”

陳平安松了口氣,告辭離去。

少年跑出去很遠后,鬼使神差地轉(zhuǎn)頭回望。

只見那位先生始終站在門口,身影沐浴在陽光中,遠遠望去,恍若神人。

如果沒有去過福鹿街或是桃葉巷,陳平安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意識到泥瓶巷的陰暗狹窄。不過草鞋少年非但沒有生出失落的感覺,反而終于感到心安,少年笑著伸出雙手,剛好掌心觸碰到兩邊的黃泥墻壁,記得大概三四年前,陳平安還只能雙手指尖觸及泥墻。

走到自家屋前,發(fā)現(xiàn)院門大開,以為遭賊的少年連忙跑入院子,結(jié)果看到一個高大少年坐在門檻上,背靠上鎖的屋門,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看到陳平安后,火燒屁股一般站起身,跑到陳平安身前,一把攥緊陳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壓低嗓音道:“趕緊開門,有要緊事要跟你說!”

陳平安沒能掙脫開這家伙的束縛,只得被他拉去開了屋門,比他年齡年長兩歲的健壯少年,很快就摔開陳平安,躡手躡腳摸上陳平安的木板床,將耳朵死死貼在墻壁上,聽起了隔壁的墻腳根。

陳平安好奇問道:“劉羨陽,你在干什么?”

高大少年對陳平安的問話置若罔聞,約莫半炷香后,劉羨陽恢復正常,坐在木板床邊緣,臉色復雜,既有些釋然,也有些遺憾。

劉羨陽此時才發(fā)現(xiàn)陳平安在做一件古怪的勾當,蹲在門內(nèi),身體向外傾,用一截只剩下拇指大小的蠟燭,燒掉一張黃紙,灰燼都落在門檻外。貌似陳平安還念念有詞,只是離得有些遠,劉羨陽聽得不真切。

劉羨陽,正是一座老字號龍窯姚老頭的關(guān)門弟子,至于資質(zhì)魯鈍的陳平安,老人從頭到尾根本就沒真正認下這個徒弟,在當?shù)?,徒弟沒有敬拜師茶,或是師父沒有喝過那杯茶,就等于沒有師徒名分。

陳平安和劉羨陽不是鄰居,雙方祖宅離著挺遠,之所以劉羨陽當時會跟姚老頭介紹陳平安,源于當個少年有過一段陳年恩怨,劉羨陽曾是小鎮(zhèn)出了名頑劣少年,爺爺去世前,家里好歹還有個長輩管著,等到他爺爺病逝后,十二三歲就身高馬大不輸青壯男子的少年,成了街坊鄰居人人頭疼的混世魔王,后來不知為何,劉羨陽惹惱了一伙盧家子弟,結(jié)果給人死死堵在泥瓶巷里,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頓痛打,對方都是正值氣盛的少年,下手從不計較輕重,劉羨陽很快給打得嘔血不止,住在泥瓶巷的十多戶人家,多是小龍窯討碗飯吃的底層匠戶,哪敢摻和這渾水。

當時的宋集薪全然不怕,反而樂滋滋地蹲在墻頭上看熱鬧,唯恐天下不亂。

到最后,只有一個枯瘦如柴的孩子,偷偷溜出院子后,跑到了巷口,對著大街撕心裂肺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聽到“死人”二字,盧家子弟這才悚然驚醒,看到地上滿身血污的劉羨陽,高大少年奄奄一息,那些個富家少年郎總算感到一陣后怕,面面相覷后,便從泥瓶巷另一端跑掉。

但是在那之后,劉羨陽非但沒有感激那個救了自己命的孩子,反而隔三差五就來這邊捉弄戲耍,孤兒也倔,不管劉羨陽如何欺負,就是不肯哭,讓少年愈發(fā)憤懣。

只是后來有一年,劉羨陽眼見著那個姓陳的小孤兒,估計是實在扛不過冬天的樣子,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在龍窯拜師學藝的少年,便帶著孤兒去往那座位于寶溪邊上的龍窯,出了小鎮(zhèn)往西走,大雪天的幾十里山路,劉羨陽到現(xiàn)在還是沒有想明白,那個長得跟木炭似的小家伙,兩條腿分明細得跟毛竹竿子差不多,是怎么走到龍窯的?不過老姚頭雖然最后還是留下了陳平安,但對待兩人,確實天壤之別。

對關(guān)門弟子劉羨陽,也打也罵,但瞎子也感受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得劉羨陽額頭滲出血來,少年皮糙肉厚沒覺得有什么,反而是當師傅的老姚頭,很是后悔了,這個在徒弟面前威嚴慣了的悶葫蘆老頭,礙于面子不好說什么,結(jié)果在自家屋子里兜圈子兜了大半夜,仍是不放心劉羨陽,最后只得喊來陳平安,給劉羨陽送去了一瓶藥膏。

陳平安這么多年,一直很羨慕劉羨陽。

不是羨慕劉羨陽天賦高,力氣大,人緣好。只是羨慕劉羨陽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沒心沒肺,也從來不覺得獨自活著,是什么糟糕的事情。

劉羨陽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跟誰相處,很快就能夠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喝酒劃拳。劉羨陽因為他爺爺身體不好,很早就自力更生,成為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魚掏鳥窩,無不嫻熟,木弓魚竿,彈弓捕鳥籠,劉羨陽好像什么都會做,尤其是在鄉(xiāng)間田埂抓泥鰍和釣黃鱔這兩件事,少年無疑是小鎮(zhèn)上最厲害的。

其實劉羨陽當年從鄉(xiāng)塾退學的時候,那位齊先生還特意去找了劉羨陽病榻上的爺爺,說可以不收一文錢,但是劉羨陽死活不答應,說他只想掙錢,不想讀書,齊先生說他可以出錢雇傭劉陽羨當自己書童,劉羨陽依然不肯點頭。

事實上,劉羨陽活得挺好,哪怕姚老頭死了,龍窯被封禁,沒過幾天他就被騎龍巷的鐵匠相中,在小鎮(zhèn)南邊開始搭建茅屋、爐子,忙碌得很。

劉羨陽看著陳平安將蠟燭吹滅,放在桌上,低聲問道:“你平時清晨有沒有聽到過古怪的聲響,就像……”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靜待下文。

劉羨陽猶豫片刻,破天荒微微臉紅,“就像貓叫一樣?!?/p>

陳平安問道:“是宋集薪學貓叫,還是稚圭?”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不再對牛彈琴,雙手撐在床板上,緩緩彎曲手肘,然后伸直手臂,屁股離開床板,雙腳離開地面。他的屁股懸在空中,撇嘴譏諷道:“什么稚圭,分明是叫王朱,姓宋的從小就喜歡瞎顯擺,不知道從哪里看到‘稚圭’兩個字,就胡亂用了,根本不管兩個字的意思好不好。王朱攤上這么個公子,也真是上輩子作孽,否則不至于來宋集薪身邊遭罪吃苦?!?/p>

陳平安沒附和高大少年的說法。

一直保持那個姿勢的劉羨陽冷哼道:“你當真不明白?為什么你幫王朱那丫頭提了一次水桶,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說話了?保準是宋集薪那個小肚雞腸的,打翻醋瓶子,就威脅王朱不許跟你眉來眼去,要不然就要家法伺候,不但打斷她的腿,還要丟到泥瓶巷子里……”

陳平安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劉羨陽的話語,“宋集薪對她不壞的?!?/p>

劉羨陽惱羞成怒道:“你知道什么好什么壞?”

陳平安眼神清澈,輕聲道:“有些時候她在院子里做事,宋集薪偶爾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么地方縣志,她看宋集薪的時候,經(jīng)常會笑?!?/p>

劉羨陽眼神呆滯。

驟然間,單薄木板床支撐不住劉羨陽的重量,從中斷成兩半,高大少年一屁股坐在地面上。

陳平安蹲在地上,雙頭按住腦袋,唉聲嘆氣,有些頭疼。

劉羨陽撓撓頭,站起身,也沒說什么愧疚言語,只是輕輕踹了一腳陳平安,咧嘴笑道:“行了,不就一張小破床嘛,我今天來,就是給你帶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怎么都比你這破床值錢!”

陳平安猛然抬起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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