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古怪的鄰居們

看著洪過向下滑去，那個叫做林鐘的年輕人慌了，忙不迭的要將他扶起來，忽聽不遠(yuǎn)處響起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笨小子，還不快將洪家小子送回炕上?！?p>林鐘答應(yīng)一聲，雙臂一用力，竟是將并不瘦弱的洪過一下拎起來，騰騰幾個大步來到火炕前，方小心翼翼將之放好。

這個時候，洪過的眩暈感正慢慢消失，看著兀自趴在炕沿的洪家婦人，急忙對林鐘求道：“快，小哥，快去將我，我，娘親，也抬到炕上。”

林鐘轉(zhuǎn)身一看洪母，心里暗自叫聲慚愧，這么半天鬧哄哄的折騰，洪母都沒能蘇醒過來，只怕被傷的不輕。

手忙腳亂的將洪母抬上火炕安置好，這時屋內(nèi)擠進(jìn)了一群老少男女來。

一名身穿布袍留著山羊胡的老人搶到炕前，抄起洪過的手臂，三指輕搭雙眼微瞇，“咦，過小子，你的脈象平穩(wěn)，竟是身子骨大好的跡象，不至于啊，昨日你還是脈象疲弱中氣不足，怎么一日之間……”

看著山羊胡還要研究自己的脈象，洪過一下急了，指著火炕里面的洪家婦人道：“既然我沒事，就看看我娘，她為什么一直沒有蘇醒？”

山羊胡這才發(fā)現(xiàn)了洪家婦人，趕忙為婦人號脈，過了一陣，長嘆一聲：“中氣虛弱，脈象無力，被打只是誘因，最關(guān)鍵的是寢食不好，再加上過度驚嚇，這才昏厥不醒?！?p>洪過吃了一驚，山羊胡的話放在現(xiàn)代就是營養(yǎng)不良休息不當(dāng)，還有外力刺激導(dǎo)致的暫時昏迷，乖乖，這可不是小病，這種病一個不好會做下隱患成為積年累月的慢性病，活活能把一個正常人折磨成廢人的。

不等洪過說話，一邊的林鐘將鐵叉用力在地上一磕，恨恨道：“那終歸還是嚴(yán)五和馮狗那兩個龜?shù)案愠龅氖虑?，”說著，他轉(zhuǎn)身就要出屋。

一個獵戶模樣的中年漢子一把拉住林鐘，“孽子，你干什么去？”

“當(dāng)然是追過去宰了那兩個龜?shù)?，用他們的心肝為洪家嬸子補補身子?！绷昼姷蔫F叉一揮，煞是威風(fēng)的道。

這話聽得洪過胃里一陣翻滾，媽呀，這個林鐘看上去憨憨厚厚的，怎么說起話來就像是山上那群野人，端的是個殺人的魔王，難道這個時代的人都是如此么，比現(xiàn)代社會的職業(yè)殺手還冷，還酷。

那林家獵戶氣得滿臉通紅，巴掌揮起沖著林鐘就是一個耳刮子，“孽子，你是不是覺著今天的禍?zhǔn)逻€不夠大？非要將洪家母子從這宋王莊攆走你才甘心？”

林鐘捂著臉退到一邊，委屈的看著自己的父親：“我，我是要替洪家哥哥出口氣么，那瘋狗子和嚴(yán)馬面不就是因為北莊子是完顏秉德的莊園么，狗仗人勢的東西，以前就是村里的潑皮，現(xiàn)在竟然欺負(fù)到自家人頭上，再不教訓(xùn)教訓(xùn)然后還不要把我們欺負(fù)死……”

不等林鐘說完，林獵戶已經(jīng)指著他的鼻子大吼：“閉嘴?！崩^而，轉(zhuǎn)頭對山羊胡道：“胡醫(yī)官，洪家大娘需要吃什么藥？”

聽了林鐘的話，洪過心中一動，完顏秉德，這個名字怎么聽著這么耳熟呢，好似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聽到過這個名字，看起來此人并不是在歷史上籍籍無名的鼠輩，但是，現(xiàn)在腦子太亂，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完顏秉德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物了。就在這時，那邊胡醫(yī)官的話將洪過吸引過去，暫時拋卻了對完顏秉德的回憶。

那山羊胡郎中先是搖搖頭，而后取出一張發(fā)黃的紙箋與一支幾乎禿了毛的毛筆，隨意的將筆尖伸進(jìn)嘴里沾口吐沫開始寫方子。

“倒是不必吃什么良藥，我看看那后山上的草藥盡管足用，唯獨這寢食不好，需要多吃一些肉類補補身子，再不能吃那個諸葛羹了，而且要多睡覺，最好夜間還是住在火炕上，如此三五個月就能好轉(zhuǎn)，用個一年半載的也就能將養(yǎng)過來?！?p>睡在炕上？洪過心頭一緊，難道說，這么冷的天，每天夜里婦人都是睡在地下，讓自己一個人享受火炕？

天，且不說外面還是天寒地凍，僅僅這間屋子的地面比平地低了將近一米，屋內(nèi)的地面潮濕陰冷可想而知，縱然是在建房時被人用重物反復(fù)夯實，也擋不住地面的陰冷潮氣啊。

后世解決的辦法是用三合土鋪地夯實才能擋住潮氣，看看家里的條件，即便這個時代有三合土只怕也用不起。

洪過雖然知道婦人的關(guān)切都是用在這具身體前一個主人上，可他還是無法忍受眼中發(fā)酸的感覺，為了不讓自己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留下眼淚，只得抬頭去看屋里的其他人，試圖分散下注意力。

屋子里一下涌進(jìn)許多人，讓本來就狹小的房子好像變成了沙丁魚罐頭，剛剛聽到山羊胡的話，這群男女七嘴八舌的議論開：

“吃肉？這后山上雪沒化，還封著山呢，要想抓點東西可太難了。”

“山里倒是可能有些狍子兔子什么的，可是聽說最近山里不太平，山陽面很是有些客商進(jìn)了山就再沒出來?！?p>“就是，山里太危險，要不魚湯吧，河里的魚雖然還沒肉，好歹也是點葷腥?！?p>“前陣子剛剛鑿冰抓過，現(xiàn)在一時半晌的哪里還會有啊。”

“聽說那天慶寺去年是大熟，很是有些存糧，洪家大娘不如去向那寺主借些來，也好熬過這一陣，等開春了后山上有些走獸河里出些魚蝦就能進(jìn)補了?！?p>“天慶寺？就憑釋檀圖那老東西，怎么肯將倉房里的東西平白外借，與其讓洪家娘子去求那個色迷迷的禿驢，還不如大家上山去試試，說不定就能打到幾個餓急了的兔子狍子什么的。”

“也是也是，唉，說不得，還是回家把剩下的那點腌肉拿來吧，好歹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再說?！?p>“子曰，肉雖多，不使勝食氣。別說肉啊，五谷雜糧也要多吃一些，這樣才能將養(yǎng)身體么，當(dāng)家的，回頭把家里剩下的半袋黍米送過來，好歹讓洪家妹子吃上幾碗黍米粥?！?p>“嗯，在理，不用回頭了，我現(xiàn)在就去拿?！?p>“婆娘，聽到?jīng)]有，家里還有點粟米，你去拿來，洪家大娘多好的人，怎么也要讓她多吃幾碗小米飯?！?p>聽著一群村人雜七雜八的要向自家送吃食，洪過感覺心頭微熱，什么叫遠(yuǎn)親不如近鄰，什么叫守望相助？眼前的一切不就是最好的詮釋么。

在課堂上，老師總說宋代世風(fēng)日下，人的頭腦被錢串子灌滿了，為了錢可以出賣良心，現(xiàn)在看起來，這些話距離事實還是有出入的。這就如后世研究前代的歷史學(xué)者們，觀察歷史事件的時候，總好似有一種隔著毛玻璃的感覺，看的不夠真切。

洪過聽著鄰居們七嘴八舌的議論，心頭始終有個疑團(tuán)縈繞不散，他可以理解村中男人們是不是冒出一句文鄒鄒的話，畢竟洪皓曾經(jīng)在村子里住了十幾年，要沒點“教化之功”，洪皓就不是那種傳統(tǒng)的儒家文人了?？墒牵粗笫执竽_的農(nóng)村女人嘴里也能說出子曰詩云來，洪過感覺自己要崩潰了，洪皓再大能耐再樂意教化蒙昧，也不至于跑到人家屋子里去教化女人吧？可是如果不是這個原因的話，又要如何解釋一個鄉(xiāng)下山村里，出了百十多號知書達(dá)禮的男女呢？

一時間，洪過感覺自己的頭比后世的南瓜還大上幾號。

“好了，”一個上了年紀(jì)須發(fā)皆白的老人，被一個年幼的少年攙扶著走進(jìn)來，看到老者，整個屋子里一下沒了聲音，所有人齊齊閃開一條通路，讓老者顫顫巍巍的走到炕前。

老者先低頭看看洪家婦人，然后正色對洪過道：“過小子，你今天不錯，我等均是圣人門徒，雖然身陷這膻腥之地卻也不能失了氣節(jié)，更不能向兩個無禮家奴低頭，很好很好?！?p>說著，老者語氣一頓，沉默了很久，才嘆氣道：“過小子，我們指望不上了，若要彰顯這極北之地的氣節(jié)，全靠你一個人了?！?p>這話說的沒頭沒尾的，讓洪過聽得是一頭霧水，什么圣人門徒，難道說，這個村子里的讀書人還不止他一人？倒是那句“身陷膻腥之地”可以理解，這里是金國的都城上京附近，縱然建國三十年，在很多南宋士大夫眼中，金國女真人也還是與野人無異，既然被拘押在上京，也算是身陷膻腥之地了。

不過，這個身陷也就是洪過和他的母親吧，與村子里的人有什么關(guān)系？還有，什么彰顯極北的氣節(jié)，為啥又是落在他洪過一個人頭上了？要說氣節(jié)，怕是已經(jīng)被那個便宜老子洪皓彰顯的差不多的，還能輪到他洪過什么干系？

老者沒有解釋，只在說完話后慢慢轉(zhuǎn)身離開，洪過清楚的看到，比起來的時候，老者這時的身子愈發(fā)的佝僂。

與剛才的熱鬧相比，屋里的人們也一起沉默下來，繼而，這些村人接二連三的走出屋子，就如他們來的時候呼呼啦啦一下將整間屋子填滿一樣，走的時候也是幾乎一瞬間，讓屋子變得空蕩蕩的。

只有山羊胡沒有動，輕輕的將手上發(fā)黃的紙箋吹干后，才小心翼翼的遞給洪過：

“過小子，這份方子你拿好，等下去老林家取藥，所有的藥都是在山上能采到的，估計老林家里還有存貨，足夠你母親吃上兩個月。唉，我走了，一會我讓我那個不爭氣的丫頭給你家送點柴草，今天的開春來的可夠晚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