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周公吐脯

　　光陰荏苒，轉眼已是六月上，柳冬到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快半年了。這半年來，柳冬逐漸適應了這個時代的生活方式和說話習慣。而困頓的生活也已經(jīng)把他身上的棱角磨得七七八八了。生活的壓力讓他四處找活干，疲于奔命的時候，也無暇胡思亂想。柳冬甚至連馮家村都很少出去。只有在勞累了一天之余，躺在床上的柳冬才會偶爾回想一下前世，追慕一下那個世界的繁華和自己的失落，然后很快就沉沉地睡過去了，仿佛那只是一場夢。

　　這半年來，柳冬一直是和馮七嬸母女一起吃飯的。好在這些日子以來地里的農活甚多，柳冬很多時候都能帶回來一些吃的，倒不至于給馮七嬸她們帶來太大的負擔。柳冬空閑下來的時候，幫著把七嬸家院子里的荊棘清理了一下，雜亂的東西也歸置歸置，整個家好像比以前多了一絲人氣。

　　馮七嬸照例很忙，每天起早貪黑，給別人家漿洗縫補衣服，一絲空閑也沒有。勞累過度，加上營養(yǎng)也跟不上，馮七嬸的身子骨越來越差了，顫顫微微的，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倒下，眼窩也深陷了下去。比身體上的操勞更折磨人的，是心理上的負擔。馮七叔到到邊關服徭役已是半年有余，不但人不見回來，連口信都沒有一個，這讓馮七嬸母女分外擔心。

　　秋娘別看年紀不大，可也是家務活的主力了。每天做飯，洗衣服，挖野菜，找尋雞食，忙得也是不可開交。

　　這一日，臨近晌午，柳冬收拾完家里的活計，就要去馮七嬸家吃今天的第一頓飯。

　　出得門來，就聽到大屋方向人聲鼎沸。柳冬有些詫異，這個時侯非年非節(jié)，村里又沒有什么事，大屋怎么有那么多人呢。路過大屋門口的時候，柳冬忍不住往里望去，但見屋內三三兩兩的穿著公差服飾的人圍在一塊，仿佛在爭論什么。

　　雖然很少見到差人，可柳冬此刻也沒有什么好奇心，肚子實在是餓得不行了。于是柳冬繼續(xù)往前走。

　　“這位小哥請留步。”沒想到屋內一位公差叫住了他。

　　柳冬只好停下來，等著那位差人走過來。待得那位差人走到跟前，柳冬已看清他的模樣，是位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看上去似乎有點面善。柳冬心不在焉地跟他搭話，心里想的，卻還是七嬸家的窩窩頭。那位差人說了一陣，柳冬終于了解了情況。

　　原來，這些差人奉命下鄉(xiāng)宣傳一份官府的文告，可是他們人生地不熟，加上人手也不夠，想請柳冬幫忙。

　　柳冬心想，這可是件麻煩事，若是大戶人家聚居的地方還好說，把文告給族長或者是里長保長之類的，剩下的事可以交給他們做。可是為數(shù)眾多的小小村落就麻煩了。像馮家村這樣的，別說族長，連正兒八經(jīng)的村長都沒有。平時也沒什么公共事務，就算偶爾有，也是大伙兒商量著一起辦?，F(xiàn)在公差來了，估計都找不到幾個人，都下地干活去了。

　　“那你們想讓我做什么呢？”柳冬問道。

　　“我想煩請小哥替我們到附近幾個村子人家里去串一串，幫我們挨家宣讀一下這份文告。茲事體大，還請小哥挨家挨戶通知到，不要遺漏。”公差說得倒是客氣，可這事兒不大好辦啊。

　　“不用這么麻煩吧，把文告往各村交通要道上一貼，大家不就能看到了嘛?！绷泼摰?。他肚子已經(jīng)在叫喚了，實在不想沾惹這份麻煩。

　　沒想到那位差人苦笑道：“這些鄉(xiāng)人識字的壓根沒有幾個，文告貼上去恐怕很多人都看不懂的。”

　　也是哦，柳冬心里也認同這一點。就像現(xiàn)在在馮家村呆著的人里頭，那份文告根本沒人能看懂，如果自己沒來到馮家村的話。如果別的村子情況也一樣的話，這份工作還真的需要有人做。

　　不對，那他們怎么知道我識字呢。柳冬轉念一想。

　　那位差人見柳冬有些遲疑，連忙說道：“小哥，你不記得我了么，我們上次在這見過面呢，就是你戲耍二狗的那次。”

　　哦，柳冬想起來了。自己剛來這不久的時候，是見過這位公差一面，難怪剛才覺得他有些面善了?？粗钊叺哪穷w黑痣，柳冬不小心脫口而出：“我想起來了，原來是痣叔。。。。。?！?

　　柳冬趕緊住口，訕訕地看著那位公差。

　　這時候，那位公差的同僚們已經(jīng)圍了過來。聽到柳冬別扭的稱呼，他們都大笑起來。

　　那位差人脾氣倒是甚好，混不在意地說：“無妨，以前有道人給我算過命，說這是福痣，主富貴的?！?

　　玩笑過后，他朝柳冬拱了拱手，道：“在下王鐵明，請問小哥高姓？”

　　柳冬答道：“不敢，小可叫柳冬?！?

　　“原來是柳冬小哥，這件事還請幫忙?！?

　　柳冬卻不過情面，只好答應，不過回道：“能否等一會，我還沒有吃飯呢?！?

　　“哦，那正好，我們正要吃飯呢，相請不如偶遇，我們一塊吃吧。”王鐵明不由分說，拉著柳冬就往屋里走。

　　進了大屋，就見大堂正中的桌子上擺放著一大桌飯菜，而且有酒有肉。

　　這些差人過得倒是滋潤，柳冬心想。

　　其實，柳冬不知道的是，這些差人平時倒沒有這么闊氣，不過現(xiàn)下下鄉(xiāng)是公差，而且勞苦奔波的，是可以享受伙食補貼的。

　　既然如此，柳冬就再不客氣，坐下來和眾公差一起吃了起來。來到這個世界這么久，柳冬這還是第一次吃肉呢，忙不迭地伸手夾肉。柳冬甚至吃到了久違的大米飯。當?shù)夭划a稻谷，所售大米都是從南方產糧區(qū)運來，路上輾轉損耗，已比原價高上許多。等到了地頭，大米價格已經(jīng)比別的糧食價格超出一籌。因此此地鄉(xiāng)人很少吃米飯。

　　眾公差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均覺好笑，又勸他喝點酒。柳冬前世就不愛喝酒，現(xiàn)在也以年紀尚幼推脫了。

　　幾片肉下肚，柳冬但覺神清氣爽，恩，跟窩窩頭比起來，相去不可以道里計啊。他這時頓時省起，自己在這好肉好菜地吃著，馮七嬸和秋娘可還是只能在家啃窩窩頭呢。一想到這，他就覺得一陣辛酸，再也吃不下去。

　　眾人見他忽然停著，忙問緣由。柳冬一說，他們均覺心有所感，大贊柳冬有古時周公之風。王鐵明從旁取過一只大碗，滿滿盛了一碗肉和菜，讓柳冬給馮七嬸送過去。

　　對王鐵明的善心好意，柳冬實在感激不盡。對自己一介白丁，他從不以上差自居，總是以禮相待。現(xiàn)下又不以自己窮困為異，既幫自己全了孝心，又顧全了自己的顏面，真是體貼入微。來自后世的自己，原本對這些封建社會的胥吏頗有先入為主的偏見，以為他們個個都貼著惡霸的標簽，禍國雖無能，殃民尚拿手?，F(xiàn)下觀這些公人，不矜不卑，行事自然妥帖，小處見大，這個世道，看來隱隱有盛世氣象啊。

　　柳冬來到這個世上后，諸事不順遂，早存怨天尤人之心。平時耳之所聞，目之所見，盡是村民貧弱衰敗的景象，又加上見馮七叔久久未歸，對這個時代的徭役之重，也是頗有微辭。這些情形，跟自己想象中的盛世出入甚大，因此他就想當然地猜測當今應該是處于大唐帝國走下坡路的中晚時期吧。

　　俗話說，好話一句三冬暖。和這些公人的這番遭遇，讓他第一次對這個時代產生了好感。

　　柳冬捧著碗走在去馮七嬸家的路上，心里是一陣激動。來到這個世界以后，自己堂堂七尺男兒――雖然沒那么高――，不但沒能照顧馮七嬸和秋娘，反而時時需要他們周濟，實在是慚愧無地?，F(xiàn)在，自己終于能讓回報他們一次了，盡管只是那么微不足道。

　　柳冬來到馮家的時候，馮七嬸還沒有回來，看來她又要等到晚上才能回家了。

　　秋娘已經(jīng)把飯菜擺上桌，正在等他們。一碟沒有一絲油星的野菜，一碗放了少許鹽的菜湯，再加上幾個黑乎乎的窩窩頭，這就是他們三個人今天中午的飯食。

　　柳冬捧著大碗，還沒進院門，就興奮地大喊：“秋娘，快來。”

　　“冬兒哥哥，你來啦?！鼻锬餁g快地喚了一聲，穿花蝴蝶一般飛了出來。

　　柳冬小心翼翼地把碗捧到秋娘面前，獻寶似的說：“你看，咱們的！”

　　秋娘一見，高興壞了，小心地接過放在桌子上，忙不迭問：“真是咱們的嗎？你從哪弄的？怎么得來的？”

　　“我掙的！”柳冬自豪不已，把胸脯拍得山響。

　　秋娘歡叫一聲，就要去取碗筷。柳冬忙說：“我不在家吃飯了。那邊有吃的呢?！焙俸?，那邊既然已經(jīng)吃開了，那就不吃白不吃，那邊吃得好不說，至少也可以給這邊省點糧食。

　　秋娘聽了，從灶臺旁取過一只瓦缽，小心翼翼地把大碗里的菜倒進缽里。又把桌上菜湯往大碗里倒了少許，輕輕震蕩幾下，再倒回湯碗，如此反復幾次，直到柳冬帶來的菜碗已清如水，明如鏡，這才放下。她又取過瓦缽的蓋子蓋上，將其放在灶臺旁的小幾子上，這次返回堂屋，拿起一個窩窩頭，開始吃。

　　柳冬一陣詫異，忙問：“秋娘，怎么不吃菜??？”

　　秋娘抿嘴說道：“等娘晚上回來一起吃?！?

　　柳冬勸到：“還有很多呢，吃一點不打緊的。”

　　秋娘歡喜無限，連連應聲，只是不肯起身。

　　柳冬知道秋娘無論如何不肯吃了，只好嘆了口氣，跟秋娘說了聲，拿上空碗，轉頭走了。

　　來到大屋，眾公差仍在吃喝。見柳冬回來了，都招呼他過去繼續(xù)吃飯。柳冬把碗放在一旁，接著入席。飯菜還是那樣的豐盛，只是柳冬一想到身材瘦小的秋娘啃著黑乎乎的窩窩頭的樣子，心下一陣難過和感動，這邊的飯菜也好像沒有剛才那么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