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醉回大唐

　　北國春遲。

　　已是二月光景，大唐河北道深州安平地界依然是草枯木黃，蟲獸齊諳，一派蕭條景象。安平縣西北有一村莊，名喚馮家村，地甚狹小，不過方圓二里許，零星點綴著十幾棟房屋，大都年代久遠，辨不出本來的顏色了。

　　村東頭有一間茅屋，離村落尚有些許距離，荒村獨屋，在瑟瑟的北風中不住顫栗，尤其顯得破敗。屋中此時恰有一十六七的少年，衣衫襤褸，瞇眼望著對面小山頂上尚未完全化去的積雪，若有所思。

　　少年名叫柳冬，本是西元兩千零八年中國內(nèi)地一所三流大學的一名尋常大四學生，修習金融數(shù)學專業(yè)。拜英明神武的華爾街所賜，零八年那場席卷全球的金融海嘯方興未艾。覆巢之下，未有完卵，柳冬已找了整整三個月的工作了，仍然一無所獲。傷心失意之下，拎了瓶酒，欲以之消愁。不想酒酣耳熱之際，此身已經(jīng)歷諸般滄桑變換，回到了千年前的大唐王朝，置身這個世外桃源般的馮家村之中，并搖身一變，成了這個四處流浪的少年柳冬兒。

　　常人若遭此大變，早已惶惶不可終日。好在柳冬前世備受打擊，神經(jīng)之堅韌，已非吳下之阿蒙，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tài)，打算就這么過下去。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時乖命蹇的柳冬，就連安穩(wěn)生活也有所不能。他身無長物，兼且年幼體弱，平常就是靠著給附近的農(nóng)人幫襯點零碎活，換口飯吃。此地人風雖然淳樸，可地瘠人貧，實在沒有多少幫工機會。雖偶有好心的村民周濟一二，柳冬還是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近日活計不多，柳冬已是兩天沒有一點糧食下肚了。

　　柳冬所住的房子本是村里用來關(guān)黃牛的棚屋。后來柳冬兒流浪到此處，村里人憐他年幼，不忍見他露宿荒野，便將牛遷出另行安置，騰出來這間茅屋。村頭的木匠馮老八更是幫他在向陽的一面開了一個口子，用小竹子編了個窗頁，拿根木棍一撐，便成了一扇窗。從此，柳冬有了一席安寢之地，晚上再也不用受那風霜雨雪之苦。

　　這日的午后，柳冬倚在床沿，看著窗外發(fā)呆。兩天沒有吃一點東西，柳冬的肚子已經(jīng)空空如也。沒有過長時間餓肚子經(jīng)歷的人可能想象不到，餓了一定時候，身子里會覺得有一股熱量從小腹往上升起，那其實是身體久久沒有得到能量補充，自發(fā)產(chǎn)生的一種保護性行為。與那股熱量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陣的頭暈眼花，甚至偶爾的耳目失聰。此刻在柳冬眼里，似乎萬物都成了可以食用的東西。就連對面山上的積雪，要是也能抓來填飽肚子就好了。

　　心煩意亂的時候，柳冬試圖通過數(shù)羊來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一、二、三、四，可這還不如不數(shù)。就算是數(shù)數(shù)，也需要耗費精力的，至少感覺上是如此。為了暫緩饑餓，柳冬只好又開始喝水?？晒夂人秩绾文芴铒柖亲幽?。片刻過后，柳冬兒的肚子又開始咕咕叫了。

　　心浮氣躁之下，柳冬開始慨嘆自己的命運。想我柳冬，好歹也曾寒窗苦讀十余年，好歹也擠過了高考那座獨木橋，沒想到接下來的命運卻是如此不濟。原本以為前世已經(jīng)盡嘗世態(tài)炎涼，不想兩世為人，卻是凄慘至此。人生的悲涼，莫過如此啊。就在柳冬心情極度沮喪之際，門外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

　　多年以后，柳冬仍能清楚地記得當時的場景。那個春日的午后，和煦的陽光照在馮秋娘蒼白的小臉上，仿佛蒙上了一層霧。流水般的光線披灑在小姑娘枯黃的頭發(fā)上，似乎隱隱在其間流動，更像是流淌在柳冬的心里，讓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早春的暖意。這一刻的她，圣潔得就像個小仙女。

　　馮秋娘手里舉著兩個黑糊糊的窩窩頭，從門外小碎步走進來，對呆坐在床沿的柳冬說道：“冬兒哥哥，你吃?！?

　　柳冬幾乎是把窩窩頭從小丫頭手里奪了過來。此時此刻，他眼里別無他物，只剩下這兩個有點涼了的窩窩頭。他抓過那兩個不知道用了幾種雜糧和野菜湊成的窩窩頭，用力地咬上一口，但覺體內(nèi)生機復(fù)起，又覺那個冷硬的窩窩頭，實在是爽口得很，天下食物之美，莫過如此。

　　柳冬緊咬慢咬，不小心一口吃得急了，噎在喉嚨口，不住地打嗝。馮秋娘慌了，連忙搬過窗臺上的破瓦罐，給柳冬倒了一碗水，嘴里直說：“慢點，慢點?！?

　　可柳冬的天地里此刻只有窩窩頭，哪里又聽得進小姑娘的聲音。他機械地接過小丫頭手里的破碗，隨便倒了口水，待抽噎稍微平復(fù)，又開始吃了。

　　兩個窩窩頭到底沒多大的分量，柳冬很快就把它們消滅了，兀自意猶未盡。這個時候，他才想起身邊的小丫頭來。

　　“秋娘，你吃了沒有？”

　　小丫頭沿了口口水，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俺粤?，”生怕柳冬不信，她趕忙補充道，“我吃了好幾個窩窩呢，都快吃不下了?！?

　　柳冬笑了，心想，你們娘兒倆日子過得那么艱難，怎么可能老有飽飯吃。今天就算吃了飯，也吃得不多吧。

　　馮秋娘是村西頭馮七叔的女兒，今年十五歲。馮七叔的面柳冬還沒有見過。據(jù)秋娘說，他爹到邊關(guān)服徭役去了，不知怎的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莊戶人主要靠土里刨食，馮七叔家男人一走，馮七嬸母女的日子可就難過了。雖然官府給免了租調(diào)?？神T家的情況也好轉(zhuǎn)不了多少。平時，馮七嬸主要靠在外村給人漿洗衣服維持家計。

　　柳冬忖道，她們娘倆的日子本來就過得緊巴巴的，還時常接濟自己，日子想必是更加艱難了。心下頓時內(nèi)疚不已，只是不想說出來。

　　當下對小丫頭展顏一笑：“來，秋娘，冬兒哥哥做個好玩的給你?！绷瑥男≡谵r(nóng)村長大，小時候也是淘氣得很，經(jīng)常做些彈弓啊炮子槍啊的玩，弄得四鄰雞飛狗跳的。到這兒之后，他也不時做幾個小手工制品哄小丫頭玩。

　　馮秋娘聽了，眼睛一閃一閃的，滿臉歡喜的樣子，卻搖著手說：“冬兒哥哥，你等會再給我做吧，我娘叫你過去呢。”

　　柳冬哦了一聲，牽著小丫頭就走。出得門來，沿著邊上的小水溝走了一會兒，就到了村里的大屋門口。

　　馮家村是個偏遠的小山村，一共只有十幾戶人家，除了他這個外來戶外，全姓馮。一條小河從東到西貫穿整個村子。當然，河是村子里其他人的說法，以柳冬來看，那只是個小水溝而已。除了夏訊，平時連腰都淹不沒，不是小水溝是什么。

　　柳冬住的小茅屋在村子的最東頭，離主村落還有一段距離。跟柳冬的小屋離得最近的是被村民叫做大屋的一幢房子。大屋是村里最氣派最豪華的房屋，一水兒的青磚，青瓦，還用鐵器做了個獸頭的屋檐。逢年過節(jié)村里祭祀祖先就在大屋舉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大屋也就相當于那些豪門望族的祠堂。只是馮家村連豪門的邊都碰不上，祠堂里也什么有沒有。平時也沒有什么規(guī)矩，什么女兒小孩外人不能隨便進祠堂的事兒一概沒有。平時村民有什么事也在大屋里。

　　柳冬牽著秋娘，堪堪轉(zhuǎn)過大屋的屋角，猛聽見大門口有人拍手怪叫：“羞羞羞，秋娘跟著冬兒走；羞羞羞，冬兒拉著媳婦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