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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天之道萬物芻狗

小說:太傅很忙作者:之隸時間:2020-12-17 18:21:11

  范增繼續(xù)道:“義帝自今以后,君臨天下,撫平四海,威德不再限于楚國一域。勢變時易,楚國亦不復(fù)在,今為西楚,九江,衡山,臨江等國,項王之西楚屬地,仍大抵是目前諸位所轄之處,項王既歸,西楚之政當(dāng)啟,諸位久在彭城,輔佐義帝,擅于治政,勞苦功高,項王此后,仍不免要求教于諸君。愿就西楚王廷任職者,爵同原爵,職不減階,老朽在此,代霸王申明此事!”

  說到此時又是一頓,伸手拿起漆盞,橫舉一劃,作敬酒之勢。

  項羽軍將與熊心諸臣各坐在正廳的一側(cè),相互對著。范增這時候敬的自然是對面諸臣,彭城臣子們都正在奮耳聆聽,字字不敢放過,范增這動作太過突然,眾臣子竟一時都沒能反應(yīng)過來,看明白了才紛紛開始舉漆盞,一片手忙腳亂。

  劉涌看向熊心,熊心臉目肅然,竟是沒有表情,身子也絲毫不動。

  范增放下漆盞,環(huán)視一周,接著說道:“然則諸位本是義帝臣子,如今義帝榮為天下共主,愿繼續(xù)追隨義帝,為天子輔者,羽兒雖不舍,也難強(qiáng)求。”

  范增此時忽而改稱項王為羽兒,劉涌有些不解,惑然望向范增。

  范增一頓之下,隨即字字清朗:“故而今日在此,愿隨義帝,而或愿隨項王,煩請諸賢士明示!”

  范增戛然而止,極為突兀,最后一句已是加重了語氣,一拋而出,廳中登時極靜,落針可聞。

  劉涌暗嘆一句狠毒。

  他已經(jīng)預(yù)料到項羽可能會這樣逼迫臣工,所以才阻止熊心召張成入府。但切實(shí)聽到范增這一番話時,仍覺得陣陣心寒。

  然后激動地暗自得瑟一句:范增是會議營銷的高手??!

  兩千年后商業(yè)興旺,花樣百出的營銷界有一種慣用的營銷伎倆,在于精心使用時間與氣場,促進(jìn)成交,劉涌曾多次參與組織,深諳其中之秘,每試不爽。就是屢屢作為組織者的劉涌,也常常詫異于這種形式對社會心理學(xué)精妙利用之后的效果。

  如果項羽只是想收權(quán),那么只需要聲明,自明日起西楚議事改為項府即可,諸臣工回家自己研判形勢,用腳投票,明天天一亮,誰想跟著項羽,誰想跟著熊心,自見分曉。然而范增卻要來這么一出,讓臣子們當(dāng)場表態(tài),一則使用時間壓力,逼迫臣子站隊,讓他們無暇斟酌,作出承諾,二則使用氣場壓力,對面無數(shù)精亮甲胄之士,強(qiáng)弱立判。在如此大的壓力之下,人們多會就范,這將大大增加臣子向項羽投誠的比率。

  劉涌大概明白了,為什么熊心離開彭城時會那么凄涼,竟無一人跟隨。也許范增已經(jīng)汲取了數(shù)萬諸侯與軍兵追隨劉邦的教訓(xùn),針對熊心,決心要痛下殺手,決不讓劉邦大得人心的局面重演。

  更重要的,范增此舉會讓熊心親眼看到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官吏體系瞬間土崩瓦解,同時也是一場極大的羞辱,這對熊心的心理打擊會是毀滅性的。熊心在這之后,還怎么可能有信心去與人爭斗?

  立熊心者,范增,滅熊心者,也是范增。

  劉涌很清晰地感到自己又學(xué)了一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凡成熟的政治家,都不會因情因人廢事,生殺立滅,皆順勢而為。

  劉涌搖頭,對一個才具本來只算平庸,又已經(jīng)處于絕對劣勢的熊心,范增有必要下此狠手么?

  同時也一笑:自己既有此問,便要對自己存疑——哪怕懂得那以萬物為芻狗的道理,他劉涌真能做得到嗎?

  看向熊心,熊心卻依然一臉肅然,表情從容,便像在進(jìn)行某種他早就已經(jīng)胸有成竹的儀式。

  劉涌暗自佩服了下熊心的心理素質(zhì)。

  廳中死一般寂靜。

  劉涌偷眼掃視諸臣子,心道,既然是會議營銷,那么一定有托。

  會議雖然可以制造非常大的壓力,但是如果沒有爆破點(diǎn),眾人卻往往像被困在氣球里的氣,球體鼓漲而不破。如果沒有一根符合自己意愿的針來刺破這個氣球,甚至由一個持反對意見的人第一個捅破這個球,反而會造成反噬的效果。所以,會議營銷一定要有托。

  同樣,在這時,劉涌相信范增一定早已經(jīng)安排好了這根針。

  這臣子席中一片陰晴不定的犬儒表情圖中,哪一個會是這根針呢?

  這根針的效果又會如何?

  ——————

  “……臣本楚地臣,未敢僭為天子佐?!?

  第一個說話的是位居義帝臣工中首席的令尹呂清,在喋喋不休說了無數(shù)廢話之后,最后落腳的一句。

  劉涌想到那個侍女說起的呂令尹府上的李媽。他當(dāng)時怦然心動,自然就是因為“令尹府”三個字,只不過知道了看上他的只是一個“廚堂的李媽”時,又不免悵然若失了。如果看上他的是這位呂令尹,那可是件美事。如果能作呂清的女婿,劉涌覺得自己這一段穿越之旅可能會很愜意。劉涌記得呂家一直到劉邦立漢后,還安安穩(wěn)穩(wěn)地存在著,且享有新陽侯的爵位。

  劉涌看去,呂清也已是一頭華發(fā),年紀(jì)可能比熊心還要大。他的兒子呂臣本是陳勝中涓,在陳勝被自己車夫殺死之后,呂臣領(lǐng)著一支蒼頭軍奪回已經(jīng)降秦的陳城,殺死了車夫莊賈為陳勝報了仇。呂臣的行為相當(dāng)于在項梁到來之前,暫時又撐起了楚國反秦的大旗,故而大功卓著,沒有人敢輕視,與項梁、劉邦同屬軍中實(shí)力派。項梁渡江而來,頂?shù)念^銜是上柱國,是陳勝的一個叫召平的臣子矯陳勝詔封的,自然比小小中涓呂臣的職份要高,呂臣那時又被秦軍擊敗,被秦軍追得到處跑,楚國的主心骨便落到項梁身上,呂臣委于項梁身旁。項梁死后,熊心謀奪軍政大權(quán),項梁故舊之中,只重用了一個劉邦,呂臣手上的蒼頭軍也被熊心收了去。作為交換,熊心分別給了呂清、呂臣父子令尹、司徒之職。面對熊心的奪權(quán),呂清呂臣表現(xiàn)很順從。

  令尹這個職位,是很微妙的位置。楚國令尹是百官中的最大官職,集行政軍事司法外交于一身,相當(dāng)于通常說的宰相,楚王不說話時,他說的話就與楚王無異??芍^位極人臣。然而這樣的職位同樣非常容易被架空,又極易惹禍。既然令尹與楚王之間除了地位上有差別,職能范圍上完全等大,那么便極易造成雙頭政治。令尹管得多了,楚王仿佛成了擺設(shè),容易被指摘為刁狂,難免遭忌;令尹管得少了,又是尸位素餐,楚王要你何用?故而楚國歷史上,令尹極多不得善終者,因為各種原因被誅除。

  呂清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自然知道其中厲害,人老則心氣弱,上任之后多聽少說,有缺補(bǔ)缺,無缺裝缺。熊心本來也就是想用令尹這個位子穩(wěn)住呂臣,讓呂清養(yǎng)老,見呂清如此,自然聽之任之。

  然而時移勢易,如今熊氏養(yǎng)老院眼看便要倒閉,如果還想繼續(xù)養(yǎng)老,轉(zhuǎn)向項氏養(yǎng)老院自然是明智的。

  呂清剛才的一通講話,把追隨熊心說成了高升,把跟著項羽說成了本份,這面大旗一樹,立時應(yīng)者云集,堂中接二連三,各抒己見。劉涌一一聽去,大意無差,都是向項羽盡忠罷了。

  不過畢竟都是文臣,行事都還是相當(dāng)儒雅規(guī)矩,一個接一個的說,沒有喧嘩之態(tài)。因為大家都知道,如此更能看得清楚,哪個表了態(tài),哪個還沒表,免得自己的馬屁被喧嘩遮蓋了去。個個無師自通,沒有訓(xùn)練而秩序井然,劉涌感嘆,無論哪個時代,注意會場紀(jì)律都是有好處的。

  項羽在堂上主位,一臉嚴(yán)肅,不見絲毫表情,目光隨著不斷說話的諸人游轉(zhuǎn),只是聽著。

  熊心則仍是直視向前的樣子,仿似堂中發(fā)生的事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臉上波瀾不驚。

  劉涌不知道這是鎮(zhèn)靜,還是面對屠刀的麻木。

  突然一個粗重的聲音響起來:“我沒讀過多少書,不知道咱們楚國和天下哪個大,郴州在哪我也不知道,按本心說,我也不愿意去郴州!”

  大家說話一直都文縐縐,這粗鄙不文的話聽來很不著調(diào),劉涌以及廳內(nèi)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過去,說話的是在墻角落座的一個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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