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jié)

　　卻說這天，杜氏兄弟正在議事，忽聽有人稟報青萍姑娘來了，杠江海忙道：“快請進來！”

　　青萍一進屋，頓覺涼風習習，清爽了不少，長出了口氣，一看杜氏兄弟倆個都在，上前行了個禮，杜江海忙道：“快快請坐。”傭人搬過一把椅子來，杜江海自個抓了茶壺倒茶。

　　青萍謝過禮，把食盒子放在桌子上，方才坐下，杜江海把茶送過來，說：“一路上辛苦了！這么熱的天?？窗涯憷鄣摹！保嗥计擦似沧欤骸坝腥藳]事找事，生怕某個人餓死、累死了，好像欠這個人的一樣?！?

　　卻見杜懷仲涎著臉笑道：“難得紅蓼姑娘一片好心，大熱天的還記得給我送好吃的?！?

　　“給你？切！”青萍不屑的一扭頭，喝了一口茶，卻差點沒吐出來：“這什么茶??！怎么這么苦？”杜江海一拍腦袋：“我這記性，這是我自個喝的茉莉香片，快給青萍姑娘上好茶，昨天曹大凱子剛送來的獅峰龍井！上老二房里尋去！”杜懷仲心疼的臉上一抽。

　　青萍哭笑不得，這個杜胖子天生的窮命，什么大紅袍碧螺春龍井普洱眾多好茶都喝不慣，就愛喝市井中最便宜尋常的茉莉香片。一顰眉道：“你又喝這樣釅的茶！回頭我告訴姑娘去！”杜江海忙去哄她，那邊杜懷仲卻己研究起吃的來了：“霍！蟹黃包！不錯不錯，恩，是張老頭家的，我就說慶宜樓的不行，就仗著名氣大，哎嗨嗨，江海你快來看！冰鎮(zhèn)的綠豆沙！一定是紅蓼姑娘親手熬的……”

　　杜江海問了紅蓼姑娘的情況，說忙過這幾天就去看她，青萍坐了一會兒，起身要造辭了，杜懷仲忙說你等等，叫人拿過一個包裹來：“這里邊是皂行新送來的貨樣，都是下個月才會上市的新品，什么香皂啦、護手霜啦樣數(shù)不少，你拿去了，和紅蓼姑娘各自挑自己喜歡的，看中哪樣再差人報過來，我叫皂行伙計親自送過去?！鼻嗥甲焐喜辉谝?，還是接了包裹，暗自得意的出門了。

　　一出門，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她詫異道：“怎得屋子里這般涼快，外面卻這般熱？”

　　江寧的夏天不是一般的熱，而這個夏天，江寧的大小織戶們過的尤其艱難——比江寧的火爐天氣更可怕的是同行之間的瘋狂競爭，各大老板都彪上了勁，五洲織機行一再的擴大生產(chǎn)，最后干脆把零件生產(chǎn)搬到了城外，店鋪里只負責總裝。杜懷仲甚至想過要把一些零件加工外包出去，但馬上他就顧不上這個了。

　　一個夏天的產(chǎn)能擴張終于出了成果——那些小作坊老板突然發(fā)現(xiàn)綢緞在降價！那些新建的工廠里出來的綢緞，一匹一匹氣派的堆滿了各綢緞莊的貨架，價格低到了從來沒有的地步——“正宗的曹廣興水輪機織！質量好價格低！要多少有多少！”“您看這個！一水兒的熊向發(fā)老熊家新廠子水輪機織大青緞子，您瞧這貨色、這干凈勁！現(xiàn)價現(xiàn)貨，您要多少？”

　　降價，小作坊的老板只能接受綢緞莊老板們的報價，況且還有產(chǎn)量問題。原來他們只嫌對方要的少，但現(xiàn)在那幫人搖身一變，張狂的幾乎認不出來了。您多少？三天之內(nèi)送一百匹來行嗎？一個月？您開玩笑了，瞧見沒？田掌柜今天上午剛送來三百匹，那邊正在裝船的見著沒？曹少掌柜的貨！兩千匹！明兒一早就發(fā)往山東濟南府！好家伙連夜趕工出來的，今晚上還得出一批才夠數(shù)，就您那幾臺舊織機——成嗎？”

　　小作坊在崩潰。但大多數(shù)作坊主仍不自知，仍然相信是年景不好，再扛扛，再扛兩天，價錢不會一直這么低的，價錢從來就沒有這么低過。

　　但銀子不能抗了。

　　進生絲要花錢——現(xiàn)在還好，到了明年收新繭的時侯，才叫真正的噩夢呢；但現(xiàn)在沒有人能看到黑色的將來。人工也要花錢，只好先拖欠著工錢，能壓多久就壓多久，直到因為活不下去的工人圍住老板討薪水，老板只能讓工頭鎮(zhèn)壓，鎮(zhèn)壓的結果是暴發(fā)嚴重的沖突，老板被失控的工人打死；衙門都驚動了，砍了幾個帶頭鬧事的，才算勉強彈壓下去。

　　江寧震動。

　　小作坊主和失業(yè)的工人把矛頭對準了那些買了機器的大戶，在一次喝茶的時侯，杜懷仲“好心”的提醒各位老板要小心提防，曹大少卻苦笑了一下，變戲法似的掏出半截磚頭來：“昨天晚上隔著墻扔進我家院里的，差點砸到人?！闭f著“咚”的一聲扔到了桌子上。而熊老板的壓力最大，他本是緞業(yè)公所的首領，現(xiàn)在被小作坊主們視為了叛徒——其實在五洲織機行開張之前，緞業(yè)公所就是被幾家大戶所把持排擠小織戶的，但那時對小作坊的沖擊還沒有這么大。——熊老板己經(jīng)好久沒敢上絲市口去了。

　　其實那些大戶也是一肚子苦水，如果說小作坊是因為活不下去而困擾的話，大戶則是為活的太累而痛苦，他們現(xiàn)在陷入了一個怪圈：買機器擴大生產(chǎn)，生產(chǎn)出更多的產(chǎn)品賣錢，掙了錢再去買機器。如果你的機器數(shù)量少于別人的話，那么死的一定比別人快，到后來，有一個曾買了幾臺新式織機的作坊主也破產(chǎn)了之后，更是震動了所有人，這種“軍備競賽”更嚴重了。

　　“全他媽是給姓杜的當騾子使！”曹少掌柜暗地里想。其實他有一點一直想不明白——姓杜的干嘛要把機器賣的那么便宜？他完全可以把機器的價錢提到現(xiàn)在的三倍以上——如果換成是他曹少掌柜，他絕對會這樣做。我不急，機器在我手里，我用最高的價錢，慢慢的往外賣，這樣市場有個緩沖，自己也可以獲取最多的利益——比現(xiàn)在這樣跳樓大甩賣掙錢多了！市場經(jīng)濟這個詞曹少掌柜不懂，但市場經(jīng)濟模式中著名的稀缺性原則，換成任何一個商人，都是會明白的。

　　為什么你姓杜的要干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兒？曹少掌柜簡直想抓住杜懷仲的領子質問，但他不敢，他怕被對方輕視：姓杜的絕對不是傻子，我能明白的道理，杜懷仲不會不明白；他一定是有自己的意圖，但我猜不到。

　　杜懷仲的確有他的打算，他的目標不是錢，“曹大凱子”只是個商人，他決計想不到。

　　他的目標是時間。

　　時間不多了，在西方，瓦特己經(jīng)完成了對蒸汽機的改造，在美洲，二十年后就會有一場新的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會使新生的美國更強壯更有野心，也會催生另一個國家——加拿大；在印度，東印度公司己經(jīng)盤踞經(jīng)營數(shù)百年，在全球的大洋上，荷蘭和葡萄牙的輝煌猶在，但正在一點一滴的消褪；最重要的——整個西方基督教文明正在掙扎著走出中世紀的黑暗，從文化、思想、科學、經(jīng)濟、政治各個方面為迎接新世紀做著準備，而中國——當時叫大清帝國，猶自在沉睡。

　　我只能踢醒這頭獅子，我沒有時間了。

　　多米諾骨牌己經(jīng)倒出了江寧。

　　整個江南的小作坊主們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貨突然沒人要了，而各地的大戶們，在得知江寧發(fā)生的事情后，也爭先恐后的加入到“軍備競賽”中去了。

　　杜懷仲想起了一句話：“有槍就是草頭王?！?

　　曹家的管家來報：“織戶們聚集在絲市口?！?

　　熊掌柜吃了一驚，曹大少眉頭一皺：“他們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