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難題

　　出了固原，官道就徹底消失了。腳下的道路變成了由出塞商販和當(dāng)?shù)孬C戶藥農(nóng)踩出的小路，只有幾人寬，夠勉強通過一輛糧車。草嵩子沒過了小腿，人走在上面深一腳淺一腳，很不舒服，還得當(dāng)心里面隨時出沒的蛇蟲。

　　野獸突然多了起來，土狗和餓狼成群結(jié)隊，伸著通紅的舌頭墜在隊伍最后的罪民犯軍后面，瞪著綠油油的雙眼等著吃人。有幾只大膽跟的太近，驚了軍爺?shù)鸟R匹，被弓箭釘在了地上，肉卻沒人要。據(jù)說吃過人的野獸肉里面有毒，人再吃了會驚駭大叫而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松柏繁盛，山一座挨著一座，沒完沒了。人和畜生都慢慢開始麻木，再壯麗的風(fēng)景看得多了也難免審美疲勞，何況這普通的秋日山色。道路難行，騾馬等代步的牲畜變得搶手起來，那些雙腳趕路的鄉(xiāng)里們掏出自己舍不得吃的肉干胡餅，陪著一張笑臉跟人借坐騎。

　　雄闊海騎了幾天的大青騾子，大腿根兒都磨紅了，腿也差點羅圈兒，看有這等好機會，頓時把自己的青騾子拍得啪啪作響。沒有馬騎，騾子也不賴啊！幾個氣喘吁吁的老鄉(xiāng)呼啦啦把他圍住，再分開的時候，一個包袱輕了許多的中年漢子便已經(jīng)志得意滿的坐在了青騾子上，手持馬鞭，神采飛揚，好似統(tǒng)軍百萬出征的大將軍。邊上幾個‘競拍’失敗的鄉(xiāng)里捶胸頓足，更顯得他意氣風(fēng)發(fā)。

　　“東子！來來，哥哥這兒有好吃的，你和幺…子兄弟也過來吃點！”雄闊海捧了一懷的胡餅干肉，樂呵呵的朝二人招呼道。半大的小子，吃窮老子，出門沒兩日，他這個大肚漢就已經(jīng)把爹娘給他帶的一大包干糧零食吃了個精光，要是不是任青伶和斛律云二人接濟，早就餓上了肚子?，F(xiàn)在手里有了吃食，他當(dāng)然先想著自己這個弟兄和妹子了。

　　“腰子兄弟?。俊比吻嗔媪家回Q，銀牙一咬就欲發(fā)作。斛律云怕她露出女扮男裝的馬腳，趕忙抬手一攔，對雄闊海說道：“阿燦哥，你吃吧，別人家的東西我們吃不太習(xí)慣。再堅持堅持，聽張五哥說，再翻幾個崗子，咱就能到地方?！?

　　雄闊海從掏出一張胡餅，抹上大醬，又卷了點干肉蔬菜，張開大嘴咬了一半下來，擎起大拇指夸贊道：“你們真不吃啊，這味道真不錯?！?

　　“你自己吃吧，小心別噎著！”被叫做腰子兄弟的任青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道。她從馬鞍邊上摘下一個碎花小包袱，伸手進去掏出幾個黃彤彤的果子，一口一個，吃得很是香甜。那是斛律云剛從路邊野果樹上摘來的山杏甜棗，果肉飽滿，滿含著愛情和幸福。

　　任青伶一口一個吃著野果，彎彎的眼睛悄悄打量著身前和阿燦哥笑談的那個身影。自從他大病痊愈之后，整個人性情便變了很多。以前的相公，整個人透著一股陰冷，就算對一個人好，也不會表現(xiàn)在臉上，做事也是一樣，一是一二是二，從不打彎，整個人像個出鞘的利劍，攔住了敵人，也嚇住了伙伴。

　　可是自打他病好了之后，這些日子臉上的笑容比以前那么多年加起來都多，做事也多了分圓滑，眼睛常常閃著睿智的光，那種光芒，以前她只在二哥任昱眼中見過?！赡苁窃诠黹T關(guān)走了一遭想通了吧，廟里的大和尚怎么說得來著，對了，大徹大悟?！吻嗔嫘睦锇蛋嫡伊藗€借口，臉上帶著幸福的笑。

　　“陰山，看到陰山了！”前隊里傳來一陣陣大叫，驚起了山間無數(shù)沙雞野鳥。斛律云他們跟著身邊興奮的人群向前擠去，轉(zhuǎn)過一道山梁，一道雄偉的山脈便映入眼簾。

　　這是農(nóng)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分界線，千百年來，無數(shù)英雄志士的血讓它名聞天下。斛律云抬眼朝遠(yuǎn)處的陰山看去，他注意到山上的樹木與中原的明顯不同。中原的樹，大多生著寬闊的葉子，到了這個時候，就會一點點變黃，然后飛雪般飄落下來。

　　而陰山上的樹木，最多的便是針葉松，其次便是小葉柏，只在山腳下才能看到一些其他的色彩，越鄰近山顛，越是松樹的天下。山的顏色自下而上涇渭分明，底下的發(fā)黃，半山腰處發(fā)紅，再向上開始變綠，發(fā)黑，待那黑色如墨般濃厚的時候，則突然變淺，成了灰藍(lán)色。那是千百年來橫亙在這里的巨石，玄武巖、石灰?guī)r，矗立在南北的罡風(fēng)中，望胡騎啾啾，看漢騎威武，閱盡古今滄桑。

　　“山粱上那是什么！”

　　“長城啊，那是長城！”

　　人群又是一陣驚呼，斛律云側(cè)轉(zhuǎn)頭，順著眾人的手指遠(yuǎn)眺，只見一條土黃色色，綿延萬里的巨龍自天邊而來，橫亙在遠(yuǎn)處的山嶺上。山，綿延不絕，巨龍，蜿蜒其上，九萬里長風(fēng)將巨龍的身軀吹得曲曲折折，可它的頭顱仍高高昂著，他的脊梁雖歷經(jīng)千年雨打風(fēng)吹，卻仍舊挺立在這片純凈的藍(lán)天之下，群山之巔。

　　“東子，我記得先生跟我講過，長城是秦始皇所修筑，東臨大海，西進祁連，一萬多里。修建的時候勞民傷財，民怨沸騰，天下大亂，最后才導(dǎo)致強秦滅亡！”雄闊海手拿餅夾肉，以餅為鞭，做指點江山狀，頗有一番滑稽效果。

　　“這你都信？”斛律云嗤之以鼻，搖頭道：“秦二世而亡，可不是那個原因。打天下和治天下不同，秦以法家打天下，又以法家治天下，又焉能不滅。老秦人把天下都當(dāng)成了一個大軍營，作奸犯科的，一律處以極刑，法政極其嚴(yán)苛，再加上不把六國遺民當(dāng)自己同胞看待。那些遺民沒有歸屬感，又何嘗能擁護老秦人的統(tǒng)治。”

　　“世界奇觀??！”他指點著萬里長城，低聲感慨。面對這歷史上最浩大的工程，現(xiàn)代也無法超越的奇跡，他心中有的只是欽佩和贊嘆。

　　邊上一個一身戎裝的青年聽到二人的對話，呵呵一笑，善意說道：“這段長城可不是秦始皇造的，是漢光祿勛徐自為奉漢武帝之命修筑，算是一道塞外長城?！彼m然指出二人對話中的不正確之處，可話語中完全沒有奚落之意。

　　“是啊?！滨稍泣c頭應(yīng)了一聲，繼續(xù)道：“不過這巍巍長城擋住了匈奴突厥等塞外諸胡的南下之路，也將中原英勇志士的心，圈在了這城墻之中，將一腔熱血，灑在了自家的土地上?！彼脑捓餄M是遺憾之意，上下五千年，華夏內(nèi)斗不斷，外拓之心罕有，好不容易出了一個橫跨三洲的大元，可也是馬背上的民族建立，根本算不得數(shù)。

　　“哦？這位兄弟話中似有揚鞭塞外，為我大隋開疆?dāng)U土之意，真是好豪情?！鼻嗄暄壑挟惞庖婚W，夸贊道。

　　“后面的人抓緊，過了石門水，再向前一段，咱們就到地方了，抓緊時間趕路，到了光祿城再吃飯！”傳令官的喊聲和著踢踏的馬蹄聲遙遙傳來，打斷了眾人的議論。

　　隊伍各處響起了人們陸陸續(xù)續(xù)的答應(yīng)聲，如一條長蛇般，緩緩加快了移動速度。連續(xù)幾天的趕路，早已把眾人的新鮮勁兒磨了個精光，現(xiàn)在一聽快要到達(dá)終點，每一個人都奮起余力，快步前行。

　　望山跑死馬，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觸手可及的長城，卻花了眾人整整半天的時間才走到近前。當(dāng)一座殘破的要塞出現(xiàn)在灑滿夕陽的地平線上的時候，人群中發(fā)出了一聲巨大的歡呼，然后爭先恐后的向前跑去。

　　光祿城是當(dāng)初漢武帝時期修建的一座駐軍堡壘，晉朝八王之亂后廢棄，雖然在北魏時期有過一番修繕，不過多數(shù)情況下還是無人管理。雖然廢棄已久，但是從其高大的城墻和恢宏的城門仍能看得到昔日的光輝。甕城、馬臉、敵樓、箭塔、一干城防建筑應(yīng)有盡有，只不過，早已經(jīng)破爛不堪。

　　路上斛律云和張五哥瞎聊的時候了解到，他們這次來修繕光祿城，上面吩咐不光要將以前的一干城防建筑修好，還要在城里多筑屯兵所，重修馬道兵道，最后將滾木、礌石、釘拍、長鉤以及床弩等守城利器搬上去才算完成，還真看得起這幫只會種地的農(nóng)民。

　　“東子！東子！”張五哥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響起，斛律云勒馬轉(zhuǎn)頭，見他騎著那匹老黑馬跑到近前，從懷中掏出一本名冊扔過來吩咐道：“有幾個軍中同僚叫我去吃酒，點卯的活計就交給你了。對了，城里的房子年久失修，不堪大用，你去輜重營，找他們的長史借一些供給后軍用的營帳，先把大家安頓下來，等晚上我回來了，再去找你?！闭f完也不待斛律云答應(yīng)，打馬揚鞭，留下一路煙塵而去。

　　“哎…”斛律云看看絕塵而去的張五哥，再看看手里的名冊，頓時無語。邊上的雄闊海單手遮著涼棚看了看早已消失不見的張五哥，嗤笑一聲：“這甩手掌柜做得也太輕松了吧，就給你留一本名冊，就讓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閭長族長聽你指揮，怎么可能?！?

　　“是啊?！比吻嗔娓胶鸵痪?，額頭簇成了一個‘川’字，皺著眉頭道：“要向輜重營借給后軍準(zhǔn)備的營帳，沒有張五哥的私印和文書，只靠咱們幾個怎么可能借的來?！?

　　“哼，這個張五哥倒是好算計！”斛律云冷哼一聲，低聲說道：“那天我趁他酒醉把這點卯的肥缺搶來，現(xiàn)在他一定是后悔酒后失言了?！?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間，無信而不立。這個人看上去也是個爺們，說出去的話居然也能收回去，干這自拉自吃的勾當(dāng)，也不怕別人笑話！”雄闊海臉色發(fā)黑，恨聲說道。

　　“他沒有收回說出去的話?。　比吻嗔鎿u頭苦笑道：“他只是給了咱們一個不可能完成的活計，要是咱們做成了，那說明不管是鄉(xiāng)鄰還是輜重營都認(rèn)可了相公這個幫閑，要是做不成，正好讓咱們知道知難而退，自己乖乖的將這個肥缺給人家空出來。那是咱們干不好，又不是他不讓咱們干?！?

　　雄闊海有些煩惱的撓了撓頭，嘿聲說道：“東子，咱們怎么辦，真的就把這點卯的肥缺讓給別人？幺妹兒她…”

　　看著坐在馬上的斛律云咬著指頭一臉的凝重，任青伶心中一軟，勸慰道：“相公，我自小跟著爹和哥哥他們習(xí)武，也能干得了這些臟活兒重活兒。要不，你就別去了，別因為這點卯的活計得罪了別人，橫生枝節(jié)?！?

　　斛律云臉上的凝重漸漸變成了笑容，他自信一笑，對二人說道：“笑話，就算咱們只是升斗小民，也不是那柿子，誰想捏就捏一把。我心中已有計較，點卯這幫閑，我還當(dāng)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