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jié) 學院

　　唐文采任教的秦山職業(yè)學院始建于一九一六年，前身是秦山礦業(yè)技術學校，再前身是秦山礦廠子弟技能培訓部加秦礦財會所加秦山農機站。學院占地七百多畝，是依托秦嶺細長平緩山脈肌理順勢建成的。雄偉的沒有上蓋的正門面南寬闊，顯著高等學府的氣象和包容，稍微靠北最老校區(qū)——先前的秦山礦廠培訓部被一段一人高的花墻隔開，這里是賺了民國期間弱國外匯，秦山市的大戶沈家華僑沈伯之先生投資選定的位置。

　　在老教授高級工程師云集的秦山職業(yè)學院里，唐文采算是年輕人。歷史顯示，教授們一貫由著自己的性子傳道授業(yè)解惑，太在乎學生的管理就失了教授的風范。唐文采揣摸到這個道理，雖還不是教授，卻盡力裝模作樣秉承這一瀟灑特性。于是，校園里，他從不步履匆匆、表情急促，整天提著裝講義的大包，衣著樸素大方，悠然自得，一是顯示那幾本教材根本不屑一顧，二則表達淵博學識早種到身子里，根本不需要忙。

　　雖算風華正茂，唐文采結婚也已七年，彈指一揮，可可麗麗都已上了幼兒園。唐文采先前可是個邋遢的人，想著潑辣的沈思卿對自己的改造，唐文采有時就忍俊不住地偷笑。那還是在剛結婚的第一個晚上，沈思卿牢牢記著奶奶的囑咐：“結婚首夜是培養(yǎng)丈夫好習慣的最重要隘口！千萬別慣出毛病。第一呢不要先開口，千萬記住，這是我們沈家鎮(zhèn)的老習俗，叫端架，二呢第一天什么活也讓他干，一定要忍住封建禮教，以后習慣就成自然了！”

　　那晚，沈思卿悄悄坐進床沿，牢牢記住什么也不做，但是，看著唐文采只拖地就忙活地滿頭大汗終于忍不住先開了口：

　　“你先刷鍋擦完桌子再拖地呀！”

　　“給花澆水要少一點??！你，先洗個蘋果吧！”

　　“拿過遙控器來，你…”一連串指示后，見唐文采不聽指揮，沈思卿故意把剛穿了半天的紅襪子丟到地上，猶如為激發(fā)情緒鬧新房似得不依不饒嘻嘻道：

　　“你給我洗襪子！”唐文采忙里忙外招呼了一天客人，收禮、敬酒、送客，腮蛋肌肉都笑僵了，見沈思卿實在過分，就死豬不怕開水燙地橫到沙發(fā)上感嘆道：

　　“我的天！這是娶了尊什么菩薩呀？王母娘娘也沒你的要求多??！”

　　“呵呵！快，快點！最后一件！曬好襪子你就可以來床上嘍！聽到沒？你不知道沈伯之是誰呀？陳夫人沒交代？那是我本家的太爺爺！你如今跟了我，又在我爺爺開的學堂里混飯吃，這當然算上門女婿哩！干活聽話不是必須的嗎！要勤快！要知冷知熱！要服從！絕對服從，你的天職就是服從嘛！對，你不是當兵的，那就少說話多干活！唔，你老爹那邊遠，我媽可說了，娘家每周得去一次！你知道怎么做嗎？還有，要…反正要聽我的話，照顧好我！”唐文采沒從沙發(fā)上坐起來，抬了一下脖頸，眨了眨迷糊的眼笑道：

　　“真沒曉到，剛結婚還沒上床，隱藏在肚子里的支配欲就被勾了出來，你那窈窕淑女的羞澀這么快就消失了？女人這動物太奇怪！太不可理喻，呵呵呵！”

　　婚姻就是一場男人和女人爭奪話語權、經濟權、掌控權的戰(zhàn)爭！沈思卿聽奶奶的話，首戰(zhàn)告捷。

　　為進一步支配唐文采，沈思卿剛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從秦山史志辦借回了《秦山志》，她指著發(fā)黃的記載對著第二天給她洗腳的唐文采道：

　　“你看，你認真看看，秦山先前是木輪車，連蠟油都沒有！多虧我們沈家，有了這礦場學院，電燈柏油路，商場醫(yī)院，高樓大廈，別不服氣，雖然后來充了公，畢竟是我們沈家的衣缽！”唐文采一邊給沈思卿揉腳一邊瞇著眼看了看發(fā)黃的記載，笑著道：

　　“哦，先前秦山也點蓖麻燈??？沈伯之，是真的嗎？躲避戰(zhàn)火，山高林密！怕被轟炸吧？革命游擊隊作風！哎呦，沈先生不過是開礦煉鐵，為深加工順便建一個技工班嘛！風水先生一定是誤會你太爺爺?shù)挠靡饬?，以為你們沈家要建軍閥基地占山為王哩！哈哈哈！”

　　“誰說的！你說秦山學院算不算大學！那時秦山有幾個學校？”

　　“嗯，幾流也算大學，秦山職業(yè)學院嘛！再說，那些年都是大人物才有機會上學！更不用說上大學了！我看看下一頁，這么詳盡！喔，許是名門望族聽了宣揚，見好風水名事業(yè)，爭著紛紛上股，你看，可不是沈伯之一人投的資！你看啊，‘育英為國秦山礦廠合資直錄’，嗬，人不少嘛！怎么沒見姓唐的！可惜了，我的祖上那時在山北！”唐文采見《秦山志》記載，投資入股者均姓沈，不禁打趣。

　　沈老先生年輕漂泊，一九一五年初抱著救國救民之思想終于落葉歸根。有了資本就想有更大發(fā)展，當聽專家探測到秦山是個好鐵礦，到現(xiàn)在還沒人出錢開采，趕忙趁著秦嶺荒涼，聯(lián)合朋友鄉(xiāng)里匆匆創(chuàng)建了秦山礦業(yè)總公司。沈伯之身材魁梧，參加過革命，有些霸氣，恰是煉鐵的好把式，他可不算保守，雖曾特意請當?shù)刂娘L水先生給創(chuàng)校論證。那還是在選礦址校址的研討會上，須髯飄曳的神算先生極目秦山嶺的綠樹青石，拿著木棍率領揣著金磚的學者們四處奠點。依據(jù)《明清風水大全》、《宅基論》和傳言中的經驗，老者押韻合轍道：

　　“秦嶺一馬平川，沃野千里，乃人才輩出之地也！貴礦能順應民意，聯(lián)手而建，靠山而又恰面南依山，靠水而又恰濱陽依水，此地北依堅固，俯瞰面南，此舉根基穩(wěn)定，發(fā)展之勢也！秦山通體寶藏，自古有金山墨嶺之稱，沈先生以礦業(yè)為根，立足育人，發(fā)展工業(yè)，此地向南向東可肆意發(fā)展，宜也！您看，老夫奠基之處，恰位于秦山腹地，前有泌河水脈穿繞，西南東北城鎮(zhèn)密集，人氣鼎盛，這可屬平原之依托，政府匡正之要地也！諸位再看，育人之地若位于秦嶺中脈龍骨之腰，從風脈上看，此騰龍鳳爪之狀，狀元舉人之所也，如沈先生聘請大家，小心安置，謹慎經營，必能名揚天下，曠世后代，恩澤一方?。∩蛳壬鷳n國憂民，辦學育人，開礦采鐵，此澤被后世之千古事業(yè)，乃民族百年基業(yè)之大計也！恭喜恭賀！這風水寶地，山水相間、向陽富饒、面南背北，必將讓您名利雙收、蔭及子孫、福祿雙收啊，呵呵！可喜可賀！”

　　《秦山志》還記載并附圖，當時的秦山官署立了文書，曰：秦山之礦石皆由沈氏礦廠全權開采，其兼?zhèn)涿赓M為國家培訓棟梁之才，鋼鐵之供應，人才之使用皆備國家不時之需，鋼鐵自由貿易！因創(chuàng)立學校立國為民免除三年稅負等等。也就是說秦山官府給沈先生開了工商證，直接把沒人煙的荒山送給沈老先生了，為了效率，沈先生難道不需要培訓一批技術人員嗎？

　　“這么多鐵礦石，又沒本錢，那，利潤是大大的！我敢說，要么是沈先生為國為民的慷慨陳詞感動了軍閥，要么是他搞革命的功績震懾了政府，要么就不定給哪個貪官送了銀子！”唐文采看著書，哈哈大笑起來。

　　“怎么，你們唐家有這么大陰德？你家有什么，有傳家寶？有金銀古董？三畝山地還是責任制村里分給你家的！就是個赤貧！無所謂的，反正秦山就是我們沈家的！你可不要好高騖遠，在秦院老老實實工作，安安穩(wěn)穩(wěn)照顧好家！”

　　沈思卿見《秦山志》后面標明，沈伯之乃秦山第一大戶，遷二百戶同宗于一九一七年在秦山以北與皇妃鎮(zhèn)隔泌河相望建鎮(zhèn)，名曰沈家鎮(zhèn)，她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強大的精神后盾，說話頓時大氣起來：

　　“唐文采，先別看了，趕緊給我擦腳！”唐文采忙放下書，拿過擦腳布，裝作清廷奴才捋一下馬蹄袖的樣子打了個千，“嗻！”而后，嘻嘻笑起來。

　　《秦山志》還記載，沈氏礦業(yè)自一九一六年秋開始圍墻建校舍，年底就順便占了嶺東的一百多畝無人凸地，豎起幾間草房成立了秦山礦業(yè)子弟技工學校。說到秦山礦廠創(chuàng)業(yè)可不容易，又需錢又需權又需勢，經商辦學政府是不出錢出力的，那年月山溝松樹雖然隨便占，也得整理?。?/p>

　　十幾年風風雨雨，秦山職業(yè)學院是飽經滄桑、備受磨難，創(chuàng)辦之初，籌集資金、招募師資之難尚且不論，恰是兵荒馬亂，救國還來不及，誰還有閑情逸致讀書研究工業(yè)！礦石冶煉也不是炸碎石頭就能出鐵成鋼，中途又碰到軍閥混戰(zhàn)，日寇搶奪，占據(jù)充公，停課造反，打擊教授，責任承包的各種已知的歷史。風吹雨打，霜涼雪冰，連學院中心廣場沈伯之先生的雕塑也被日月弄得千瘡百孔、灰頭土臉，鼻尖上多了幾個猶如啄木鳥鑿出的洞。真可謂是千錘百煉始成型、備受創(chuàng)傷歷艱辛。

　　然而，如風水先生所言，寶地似有神靈庇護，礦業(yè)收公后被熱情的人們大肆挖掘一度成為秦山地區(qū)的支柱產業(yè)，秦礦也隨之變成國營大型企業(yè)，備受政府重視。秦礦的附屬學院秦山職業(yè)學院也就猶如一株頑強的種子有些土和水就有生氣，新時期又重新升級，逐漸有了神氣。隨著平安國度的強大，她竟逐漸現(xiàn)出了些作為，發(fā)展到新時期，就像腐熟土地中添了些鳥糞，甚至枝葉茂盛起來。到唐文采進校當講師，秦院早已車水馬龍，人群熙攘，生機勃勃，樓群林立，學子遍布海內外了。被開采的庸俗山水當然抵不了學院的文雅，卡林得博士、蘇云清先生、戴博芝教授這些令人肅然起敬的名字，仿佛給秦院罩上了燦爛的光環(huán)。秦山陽面的泌河水也沖刷著石塊粉末，潺潺竄到學院水塘過濾，把知識帶到了廣袤的秦嶺平原。據(jù)地質考察家透漏，秦山山脈的赤鐵礦按現(xiàn)在的技術兩百年也開采不完！足夠幾代人富裕的。還有，由于開創(chuàng)私人辦學之先河，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編輯們要把沈伯之的雕像載入歷史教材，這些都為秦山揚名添足了面子。

　　不過，變革滾滾，事態(tài)變遷。近幾年，秦山職業(yè)學院雖和曾并駕齊驅的農院、滬院、海院一樣重新命名，破格擴張，但終因沒有自己的名牌院系，最主要的是右面依托的秦山礦業(yè)總公司效益出奇的弱，連工資都成銀行調撥，灰塵和噪音又如黑著臉的張飛，惹惱了漸漸重視呼吸的四周農戶，隔三差五他們就揭竿而起的抗議。屋漏偏遭連天雨，全市經濟恰在這時百花齊放，好的生源又被時髦的法律、銀行、工商、電子軟實力白領方向拉了去，秦山職業(yè)學院猶如突然得了重癥痢疾的胖子，說不行竟瞬間垮了下來！

　　正是：病起處，破落庭院車馬少，蕭條草樹枝丫深；無奈時，存亡經秋盡傷廢，憑闌落日竟偏西。

　　也因有秦礦工作底線保障，混日子的秦院學生們被老師的逐漸放縱自毀名聲：打架、戀愛、玩游戲，逃課，胡作非為，除了學習年輕人啥事都敢干，秦山職業(yè)學院的名氣也就一落再落，漸漸如馬拉松的最后隊員遠遠落到后面，雖然電子信息與科學學院的吳守南院長見老朋友新朋友總堅持樂觀的道：

　　“秦院雖不敢說雄偉壯觀，實力雄厚，卻文化底蘊氣十足，似陶淵明避開世道，自成一番情趣，在秦山地區(qū)是最有一番影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