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要命

　　嬤嬤領(lǐng)命而去。

　　沒過多久，小太監(jiān)長生跟著嬤嬤一起來了。

　　長生公公同兩位側(cè)妃寒暄了幾句，甩了下拂塵，笑容慈和地轉(zhuǎn)身看向我。

　　“柒姑娘，殿下讓咱家轉(zhuǎn)達(dá)，問你是要命，還是想變成牌位陪著二位側(cè)妃娘娘呢？”

　　我一聽，懸著的心終于落回了原位。

　　長生公公這話，看似是說給我聽的，實(shí)則是說給兩位側(cè)妃聽的。

　　溫側(cè)妃眨了眨巴眼睛，悻悻地替我答得干脆。

　　“要命！”

　　跟著長生公公回前院寢殿的路上，我喜滋滋地?cái)[弄著溫側(cè)妃和苧側(cè)妃賞給我的幾顆金瓜子。

　　心里想著，下次休沐出府，可以去給于世買把好劍了。

　　寢殿里，炭火依然燒得旺。

　　魏馳披著白色狐裘，靠坐在矮榻上。

　　也不知是看書看得入神，還是壓根不想搭理我，我請了兩聲安，也沒見他回應(yīng)。

　　長生公公同我遞了眼色，我倆便默契地各就各位，各司其職。

　　案桌上的湯藥碗已經(jīng)見底，我將打開的蜜餞盒子蓋好，放回原位，卻瞥見桌角又?jǐn)[了一碟干肉脯。

　　長生公公說魏馳本是不喜吃這些東西的，可自從上次嘗過，便命人時(shí)常備著。

　　偶爾他看書或者盯著我發(fā)呆時(shí)，就會放一片在嘴里嚼。

　　他吃著，我看著，口水咽了一次又一次。

　　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我將視線轉(zhuǎn)移到魏馳所看的書卷上。

　　他看的是《六韜》，各國歷代皇子都會看的治國之書。

　　熟悉的事物勾起了我的回憶，想起了殘暴父皇被我殺死的那一年。

　　父皇一死，年幼的太子哥哥便被迫即位。

　　太子哥哥的母后早逝，無人輔佐。

　　為了教太子哥哥學(xué)習(xí)治國之道，母妃便陪著他夜讀此書。

　　當(dāng)時(shí)年歲還小的我，在旁邊同宮女玩耍，時(shí)不時(shí)也會跟著太子哥哥，學(xué)著母妃的腔調(diào)，一起念上幾句。

　　“心以啟智，智以啟財(cái)，財(cái)以啟眾，眾以啟賢，賢之有啟，以王天下......”

　　記憶里，母親笑眼彎彎地抱起我，“歲和可知這句話是何意？”

　　那時(shí)我僅八歲，尚還年幼，哪懂這些，只覺得念起來順口便跟著念罷了。

　　如今回想，那真是一段歲月靜好的日子。

　　沒有殘暴的父皇瘋球，也沒有叛臣逆黨作亂，那是我和母妃、太子哥哥唯一一段安心、難得的好日子。

　　“柒姑娘？”

　　“柒姑娘！”

　　長生公公連叫了我兩聲，才將我從過往的思緒中拉回來。

　　“天色不早了，該侍奉殿下就寢了?！?/p>

　　“是。”

　　我緊忙去殿外從嬤嬤手里接過水盆等物件，端到魏馳的面前，由長生公公親自服侍他凈面潔齒。

　　魏馳這時(shí)卻忽然開口問我，“剛剛莫不是在想如何殺了本王？”

　　我喏喏否認(rèn)：“奴婢不敢?！?/p>

　　就在這時(shí)，我隱約察覺寢殿屋頂上有人。

　　窸窸窣窣的，好像還不止一個(gè)。

　　他們踩著磚瓦，雖然每步都踩得很輕，但還是逃不過習(xí)武之人敏銳的聽覺。

　　在屋頂走路的人，能有什么好人，不是盜賊，就是我們這種刺客細(xì)作。

　　難道是有人派刺客來殺魏馳？

　　若是，那敢情好啊。

　　誰能把魏馳殺了，我可就省事了。

　　心里暗自嘀咕時(shí)，只聽嘭的一聲，頭頂碎瓦迸濺散落，兩道黑影持著長劍，從屋頂跳下，攜著一股殺氣騰騰的勁風(fēng)，徑直朝向我們?nèi)舜虂怼?/p>

　　這兩人怎么說也算是我的同行，同行辦事，我豈有阻攔之理。

　　殺吧，殺吧。

　　魏馳早死，我能早完成任務(wù)。

　　“來人，有刺客，保護(hù)殿下！”

　　長生公公大聲驚呼，將魏馳護(hù)在身后，并按下手上拂塵的機(jī)關(guān)，亮出能戳死人的尖刺，與其中一名刺客打得激烈。

　　我佯裝驚慌失措。

　　尖叫逃串時(shí)，水盆從我手里脫落摔在地上，水花迸濺，鏗鏘作響，十分地刺耳。

　　按理說，刺客應(yīng)該是來刺殺魏馳的，可有一個(gè)偏偏沖著我來。

　　跑哪兒跟哪兒，煩得要死。

　　我緊忙撿起水盆護(hù)體，左擋右攔，始終扮演一個(gè)不懂功夫的小婢女。

　　余光里，我瞥見魏馳站在長生身后，從容不迫地觀察著我。

　　也就是在這個(gè)檔口，聰明如斯的我忽然悟了，或者該說是魏馳安排的“刺客”太蠢了。

　　睿王府守衛(wèi)森嚴(yán)，蒼蠅都飛不進(jìn)來一只。

　　平日里于世想翻墻進(jìn)府來看我，都難得很，更別提這個(gè)時(shí)辰，還是兩名刺客。

　　怎么想，都覺得又是魏馳在試探我。

　　刺客招招下狠，似乎就是想逼我出手。

　　為了自證“清白”，我一咬牙，眼睛一閉，故作滑到，毫無破綻地讓身體巧妙地偏移，讓刺客的劍堪堪刺在了我的肩頭，躲避了心口的要害。

　　劍入三寸，鮮血如注。

　　刺客看著倒下的我愣住了。

　　他拔劍也不是，再補(bǔ)一劍也不是，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雙眼茫然。

　　我心里暗笑。

　　媽的，跟老娘斗，魏馳你也太......

　　還沒等我罵完，那刺客就用手刀把我給敲暈了。

　　后來，我再醒來時(shí)，腦子昏昏沉沉的，跟裝了漿糊似的。

　　緩緩睜開眼，隱約看到魏馳坐在榻邊，長生公公也站在一旁。

　　肩膀處的劍傷上了藥，還纏了一層層的紗布，濃重的草藥味在鼻尖縈繞，苦香苦香的。

　　身體忽冷忽熱，我口干舌燥，人也渴得要命，呼出的氣感覺都是燙的。

　　但受傷對我來說，真是再尋常不過了。

　　在細(xì)作營里的那幾年，我經(jīng)歷了一輪又一輪的生死淘汰，每次受傷后都要燒上幾天。

　　好在那時(shí)有于世在旁邊照顧我。

　　但現(xiàn)在，魏馳這貨也太沒眼力見了，我嘴巴都干得要掉皮，也不給我口水潤潤嗓子。

　　他該不是想活活渴死我吧？

　　“水?！?/p>

　　我吃力地想要撐起身子，有氣無力地討水喝。

　　“別動?！?/p>

　　魏馳的語調(diào)雖冷厲嚴(yán)肅，卻較之前柔和許多了。

　　我乖順地躺著沒動。

　　只見魏馳從長生公公手里接過水碗，親自拿著勺子喂我。

　　嘖，苦肉計(jì)，果然管用！

　　溫?zé)岣侍鸬乃θ牒韲?，干渴緩解，我又燒得睡了過去。

　　睡夢里，我回到了八歲那年。

　　那晚雪花簌簌而落，母妃抱著我入眠。

　　忽然一聲巨響，隨即殿門被人踹開。

　　我和母親嚇得猛然驚醒，只見大敞的殿門外，父皇拖著長劍，滿身是血地走了進(jìn)來。

　　寒風(fēng)卷著大片大片的雪花，隨著他的步子，飛卷進(jìn)殿內(nèi)。

　　清冷的空氣裹挾著血腥氣和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

　　趁著宮女和太監(jiān)們上前攔阻，引開父皇視線之時(shí)，母妃抱起我將我藏到了床榻旁邊的柜子里。

　　母妃對著我做了個(gè)“噓”的手勢，我便乖乖地捂緊嘴巴，藏在柜子里不敢發(fā)聲。

　　隔著柜門的縫隙，我看到父皇殺紅了眼，他揮舞佩劍，在寢殿內(nèi)亂砍亂殺。

　　在他的怪叫和狂笑中，太監(jiān)宮女一個(gè)個(gè)倒下。

　　父皇轉(zhuǎn)眼看向母妃，表情猙獰可怖地朝她踱步逼去，并丟下了手中的佩劍。

　　“賤人！”

　　“你不是最愛你的于將軍嗎？”

　　父皇將母妃推倒在床榻上，雙手發(fā)狠地掐著母妃的脖子，陰邪的笑聲詭異至極。

　　“朕就先殺了你，再送你的于大將軍下去跟你團(tuán)聚，成全你們二人?！?/p>

　　我害怕母妃被父皇殺死，沖出柜子，撿起那把很重很重的劍。

　　當(dāng)時(shí)我也不知道為何會有那么大的力氣，頃刻掄起長劍，使出吃奶的氣力朝父皇胡亂刺去。

　　溫?zé)岬孽r血濺了我一臉，幾滴流進(jìn)我的眼里，染紅了我眼中的世界，也染紅了轉(zhuǎn)頭看向我滿臉盛怒的父皇。

　　我害怕至極，用力將劍又推進(jìn)了幾寸。

　　那是我第一次殺人。

　　第一次感受到利刃捅進(jìn)人身體時(shí)的觸感，第一次手上沾染鮮血，第一次看到猩紅的世界可怖如斯。

　　我的世界，自此血雨腥風(fēng)，不再純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