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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賢妻

小說:隋風(fēng)作者:蚊子路過留條腿時間:2024-05-08 01:10:02

  中秋剛過,這天氣卻依然像三伏天兒般炎熱。新媳婦兒青伶戴了個斗笠遮著日頭,沿著自家的田壟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奮力割著麥?zhǔn)颉?/p>

  連著幾日沒有下雨,這毒日頭一直曬到骨子里頭不說,連吸進(jìn)腔子的氣兒都火辣辣的,仿若一把烈火般自舌尖兒燒到心口。田壟邊上的幾顆槐樹下,三三兩兩席地而坐的農(nóng)人端著盛水的泥碗,惡狠狠的咒罵著這見鬼的天氣,和這見鬼的日子。

  任青伶左手?jǐn)n起一把麥穗,右手鐮刀輕輕一帶,‘嚓’的一聲輕響,早已沉的彎腰的麥稈便整齊的斷了開來。她將手中的麥穗兒堆到一旁,直起身子晃了晃有些酸痛的腰肢,手臂上細(xì)密的汗珠結(jié)成了束滾了下去,沿著白皙的手指攀上光滑的鐮桿兒,又順著新月般的鐮刃砸在地上,蒸起一團(tuán)水氣。

  她用滿是血痕的左手將粘在額前的幾縷亂發(fā)攏到腦后,低頭看了看手里稍顯生鈍的鐮刀。磨刀的砥石張有些日子沒來村里了,也難怪,正是秋收農(nóng)忙的時節(jié),像永豐、九原那樣的大城里有的是人需要磨刀,要是趕上好光景,一天賺上半匹絹布也不是不可能。有那樣好的地方,人家又何必專門翻兩道崗子來這只有幾十戶人家的木耳村呢?

  聽老人們說吶,早先年的木耳村,那也是十里八村響當(dāng)當(dāng)?shù)募?zhèn),村里村外不下百戶,就連縣里的縣令老爺,都在村外五里的矮坡上蓋有鄔堡(注1)。那時候全村人都是縣令老爺家的莊客,雖然年年的收成大半都要交上去,可是交完租子后,大家便可以守著剩下來的糧食過一個省心年。萬一年景不好,碰上點(diǎn)旱澇胡災(zāi)什么的,好心的縣令老爺還會減租,甚至讓大家進(jìn)鄔堡幫傭換點(diǎn)糧食。日子雖然不富裕,可也樂得自在。

  可惜好景不長,這日子眨眼就到了武平元年。北齊和北周在邊境上掐來掐去,這年號和皇帝換起來也讓人揪心的緊。自任青伶出生到現(xiàn)在,短短十二年的時間里居然換了七個年號。大家不光記不住年號,就連手里的大錢,也是五花八門好幾種,今天還能換來斗米的一串大錢,明天沒準(zhǔn)就成了廢銅一塊兒。

  聽說這年號代表了皇帝和朝代的氣運(yùn),你說咋就換得這勤快呢?換年號就換年號吧,這些剛登基的皇帝不論大小,偏偏都想顯示一下自己的英明神武。這個大赦天下,那個索籍均田。春天這土地還是你自己個兒的,到秋天眼瞅著地里的麥子熟了,卻又被朝廷收上去分給了別人。今天東村的王三麻子剛因?yàn)橥惦u摸狗進(jìn)了縣衙,明天沒準(zhǔn)就因?yàn)樾禄实鄣腔笊馓煜略俳o放出來。

  好心的縣令大人經(jīng)受不起幾乎每兩年交一次‘新皇賀儀’(注2),索性拍拍屁股跑到江南的陳國去了,聽說那可是個好地方,人人綾羅綢緞,家家碗里有肉??h令大人到南方享福去了,把這一堆爛攤子丟給了新來的張縣令。要說起來,這張縣令也是大家出身,讀過圣賢書的人,那吟出來的詩詞歌賦連皇帝老爺都是親口贊賞過的。可就這么一個讀圣賢書的人,搜刮起人來咋就比那劫道兒的響馬還厲害呢?

  有道是‘破家的縣令,剝皮的太守’,這張縣令一來,本來就地貧民苦的九原縣更是雪上加霜,家破人亡,易子而食的事情時有發(fā)生。村子里稍微年輕力壯點(diǎn)兒的,不是做了響馬,就是都逃到了外邊,本來熱熱鬧鬧的一個村莊現(xiàn)在望去,殘屋敗瓦,滿目的凋零。

  在暑氣中有些扭曲的官道之上遠(yuǎn)遠(yuǎn)行來兩匹駑馬,馬上的官差緇衣小帽,衣敞半解、顧盼生威,一副小人嘴臉。閭長張虎端著水碗迎了上去,卻被對方一鞭打開,缺角的泥碗和幾枚墊在碗下的大錢騰空飛起,驚起草甸子中幾只飛蝗。

  又要改元了嗎?任青伶自麥穗間抬起了頭,細(xì)眉微蹙,眼睛里滿是擔(dān)憂。身下這二十畝薄田是去年隋高祖皇帝登基的時候隨著‘開皇’的年號一起頒下來的,大伙用心拾掇一年,好不容易有了收成,這保命的地要是再收回去了,那可就連大家最后一絲生的希望也收走了。

  兩位官差連馬都沒下,交待了幾句便匆匆去了。張閭長收起了諂媚的笑臉,對著二人帶起的塵煙啐了一口,伸手將掛在樹枝上的一口破鑼摘下,鐺鐺鐺的敲了起來。你別看這閭長在官差面前跟個孫子似的,平時可威風(fēng)的緊,后世里那人人熟知的水滸英雄,晁蓋晁天王,也不過就是個鄉(xiāng)里的里正。所謂縣官不如現(xiàn)管,在那個年代,每個村的里正、閭長,那可都是地頭蛇似的大人物。

  “張當(dāng)家的,官府又傳下啥話來了,是改年號啊,還是收地?”正在附近地里勞作的村民停下手中的活計(jì)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問道。

  張虎看看人差不多齊了,便將破鑼掛到一旁,沖眾人拱手道:“諸位父老,托大家的福,不是這些事兒!”

  “那是啥事兒啊,張當(dāng)家的,你可得多替咱鄉(xiāng)里跟官差老爺說說好話。要是縣令老爺再加租子,我王二牛就是出去要飯也不種這地了?!边吷弦晃缓诤谑菔莸闹心隄h子單手撐著樹干磕了磕破鞋里面的石子兒,高聲懇求道,頓時引起了一片附和之聲。

  張虎揮了揮雙手,喊道:“諸位,諸位父老!大家靜一靜,這回不是縣令老爺?shù)囊馑?,是皇上他老人家吩咐的!”皇上的面子還是比縣令的大,一干村民一聽皇上這兩個字,立馬都安靜了下來。

  張虎見眾人靜了,抿了抿嘴唇道:“皇上他老人家傳下話來,今年北境不安,讓咱們吶,一戶出一丁,去北邊筑城…”

  他這話剛說一半,人群里可就炸了堆兒,住在村東頭的趙寶貴低聲嘀咕道:“咱年中時候不是已經(jīng)去九原挖了半個月的護(hù)城河嗎,怎么還要出勞役?”

  王二年點(diǎn)頭稱是,附和道:“趙兄弟說得對哇,而且咱九原這地方都是些什么人,又有哪個會筑城了,怕是去了浪費(fèi)半天辛苦,到最后連個土墻都壘不好!”

  趙家娘子一個婦道人家,想法和這些大老爺們兒不一樣,聽他們這么說,也出聲道:“這把男人都拉走了,地里的莊稼誰收哇,要是趕不及收糧食,讓秋雨一拍,非得爛到地里不可!”

  看到人們滿腹的牢騷,張虎的臉上頓時露出一絲不悅,瞇著眼睛掃了一圈,揚(yáng)聲道:“吵什么吵!剛才官差說了,這次筑城乃是將廢棄不用的光祿城重新修繕,補(bǔ)補(bǔ)破墻,修修城門罷了,又不是新筑一座城!都給我記清楚了,五日后辰時一刻,全村出勞役的民壯在九原城下集合,遲了的與逃軍同罪。到時候不止咱木耳村,十里八鄉(xiāng)的民壯以及護(hù)糧隊(duì)的輜重也會一道啟程,大家一起走也算有個照應(yīng)。當(dāng)然,朝廷也不能讓咱們白出力,今年的賦稅,免一半兒!”

  大家一聽免了一半的賦稅,頓時笑逐顏開,剛剛生出來的一點(diǎn)怨氣也消失了。這男人走了,家里不是還有女人和孩子嘛,就算大家辛苦點(diǎn),可省下的那一半租子進(jìn)城可是能換來不少的大錢。有了這些錢,便可以買兩匹布,再掛幾斤肉,全家熱熱鬧鬧的過個好年了。

  村民們在感恩戴德的時候,又何嘗知道,這條政令在傳到縣里的時候,明明就是出勞役的農(nóng)戶減免全部賦稅,小吏受縣令所命下來傳達(dá)的時候,已成了減免七成賦稅,到了閭長張虎的嘴里,卻僅剩下五成…

  人群慢慢散去,露出一臉焦急的任青伶,她上前幾步湊到張虎身邊,低聲問道:“張伯父,我爹他們?nèi)ト必溫?,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您看…”

  “這,任兄他…”張虎也是一臉的為難。任青伶她爹任威,當(dāng)年和張虎同為一村的獵戶,兩家時?;ハ嗾諔?yīng),有通家之好,任青伶和閭長張虎的女兒張翠,也情同姐妹。

  后來時局艱難,任威便帶了兩個兒子棄了老本行,做起了出塞的行商,用中原的錦布、鹽茶去草原上換一點(diǎn)馬匹、皮革。因?yàn)闉槿司髁x氣,再加上弓馬嫻熟,這任威干了幾年,倒還真賺了些銀錢。

  不過那時候的商人地位很是低下,就算有幾個錢,也很受別人瞧不起,任威家里也時常受村里的里正閭長壓榨。那一年,正趕上村里的閭正犯了點(diǎn)錯,得罪了新來的張縣令。于是任威便出錢給張獵戶上下打點(diǎn),最后求來這么個閭長的肥差,一是全了兄弟之義,二來,也是為了自己能少受點(diǎn)那腌臜閑氣。要說起來,這任威啊,對他張獵戶有再造之恩。

  張虎眉毛絞在一起,苦著臉道:“幺妹兒啊,這事兒,伯父也為難吶!”他搖了搖頭,緩緩道:“這要是其他事兒,我這當(dāng)兄弟的,說什么也得幫任家大哥擋下??蛇@次是皇上下的旨意啊,剛才那個官差都說了,要是有半點(diǎn)差池,可是要掉腦袋的!”

  任青伶一下子也沒了主意,她長這么大,所見過的最大官兒,也不過就是這個抱著自己長大的張伯父,現(xiàn)在連他也沒有辦法,那…

  她兩只背在身后的雙手緊緊絞在一起,焦急道:“張伯父,我娘那里還有些余錢,您看能不能到縣里打點(diǎn)一下…”

  “不可能的!”張虎揪起一把草嵩,有些煩躁的扯著道:“這次可是朝廷下的命令,那可是圣旨,不用說他一個小小的九原令,就算是五原太守,并州刺史那些地方大員也不敢有一點(diǎn)忤逆。咱們恐怕,還得從其他地方想辦法!”

  “但憑伯父吩咐!”

  “恩…你先別急,伯父我自有計(jì)較?!彼烈髁艘粫海仙舷孪麓蛄恐吻嗔娴溃骸扮勖脙喊?,你這身子骨也算挺硬實(shí),要不你就借著你哥哥的名義跟著去一趟吧。一來呢,幫你家把徭役頂了,二來呢,也正好跟著照顧一下你家那個相公,你也知道他那樣子,呵呵呵…”

  說起她相公的時候,這個一直都很和藹的伯父臉上,一絲不屑和惋惜之色一閃而逝。任青伶好似沒有看到對方的表情似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也只能如此了,到時候我與相公出門在外,還望伯父幫襯一二,青伶在此謝過了?!?/p>

  “哎,幺妹兒說得哪里話,要不是你伯父我家沒有男丁,說啥也不會讓你一個女孩子家干那男人的活計(jì)。不過你也不用太過于擔(dān)心,等到了地方以后,伯父給你安排個輕省點(diǎn)的活兒,臟活累活自有別人去干!”

  “如此,那青伶就謝過伯父了!”任青伶也知道這已經(jīng)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趕忙行禮謝道。

  張虎一擺手:“說這些干什么,咱們兩家…”他話還未說完,卻見官道之上遠(yuǎn)遠(yuǎn)跑來一人,那人三四十歲的年紀(jì),樣貌和任青伶有七八分相似,只見她一臉焦急之色,尋著任青伶便喊道:“幺妹兒??!趕緊回家吧,姑爺他,不行啦!”

 ?。ㄗ?:自魏晉南北朝以來,世家大族蓬勃發(fā)展,大量的浮戶和客戶都依附在世家大族周圍,形成了一個個相對獨(dú)立的地方社會單位,遍布北方的鄔堡和遍布南方的喬郡縣,便是私家權(quán)利的典型體現(xiàn)。

  注2:各級官員借新皇登基而采取的一種壓榨下級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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