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賜飯

　　定如捧著四執(zhí)庫取來的明黃包袱，背著一大包宮中后妃、婢女穿破不要的衣物，腳步輕快地往瀛臺趕。她出去了大半日，想著皇上應該正用午膳，現在趕回去，正好是奉茶時間。想到這兒，定如腳下生風，絲毫不覺得身上大包小包的沉重。

　　剛走過瀛臺浮橋，看園子的老太監(jiān)劉長安看到滿臉通紅的定如，嘖嘖稱嘆：“呦，姑娘這是打哪兒來??？怎么拿了這多東西？”

　　定如沖著劉長安蹲身行禮，費勁地從油紙袋中拿出一塊蕓豆糕，笑嘻嘻送到他手中。劉長安年歲大了，身子又臭，很不討人喜歡，其他人見著都躲著走，只有定如總是客客氣氣的。劉長安接過蕓豆糕吃了一口，哈哈笑道：“這一嘗就是伊寶齋的，又軟和又滑溜！是家里人捎來的吧？！”

　　定如不答，只是笑著行禮，快步向涵元殿走去。

　　在殿門口瞅了瞅，皇上還正在用飯，定如趕緊回屋將東西放下，又換了件衣服，整了整頭臉，這才跑到茶房收拾爐子，將水燒上。

　　不一會兒，御膳房太監(jiān)端著捧盒開始往殿里走，定如連忙沏了杯消食解膩的普洱，小步快走端上殿去。

　　王天下者食天下，皇上面前擺著滿滿兩大桌48品菜肴，雞鴨魚肉、瓜果梨桃無一不有，每個看起來都精致鮮美，就連面前的主食也擺放著放著六七種。寇公公從旁布菜，無論何菜，都只夾一筷子放到皇上面前的金碗里。

　　皇上正襟危坐，眼皮不動，仿佛一桌子菜都未在眼中，只是寇公公夾什么便吃什么。

　　定如端著茶托站在皇上身側，她跑了半日，本還沒覺得餓，可現在看著滿桌菜肴，肚子便不爭氣地叫了起來。其他人離得遠都未聽見，可一直紋絲不動的皇上倒是微微側了側頭。定如的臉一下子紅了，這也算是御前失儀，真想找個地縫鉆下去。

　　皇上用了半碗餛飩后，擺了擺手?？芄念I神會，高聲喊道：“撤了吧”。

　　皇上頓了頓，指著遠處一桌的水晶肘子、香醬板鴨、四喜丸子、酥燜羊排、杏仁豆腐和炒紅果，說道：“這幾個菜賞給大家吃”。

　　寇公公躬身點頭，立即有小太監(jiān)將這六個菜品端在一旁別處，剩下的又裝盒帶走。定如趕緊奉上茶水，皇上接過喝了幾口，對眾人說道：“不用伺候了，都下去吧！”

　　定如捧回茶托，也欲退下?；噬辖凶∷骸霸俳o朕沏一杯碧螺春來！”

　　皇上很少主動叫茶，想是這半日無茶可喝，定然是渴了。定如忙點頭，趕緊又向茶房跑去。

　　碧螺春香氣襲人，回甜濃郁。想到皇上剛才剛用了半碗酒釀丸子，定如便在茶中加了幾瓣山楂，這才端茶上殿。

　　涵元殿中，旁人都已經退下，只有皇上負手站在書架前，他似在翻書，但更似在等人。

　　聽見腳步聲，皇上回頭，眼眸平靜地看著定如：“一上午都未見你，剛才看你臉紅氣喘，想是去了外面?，F在也過了午飯的時候，這幾樣菜賞你吃吧”。

　　皇上聲音清朗，又帶著和善平易的關切，暖如春風，拂照心底。

　　可定如卻有了一絲莫名的尷尬和悸動，皇上剛才說“一上午都未見你”……難道皇上……等自己來著？！想著想著，兩朵紅云飄上臉頰，定如不敢抬頭，只覺得皇上太過耀眼，自己又太過低賤。就在此時，定如的肚子又驚天動地叫了一聲。

　　皇上立時笑了出來：“別拘著了，朕知道挨餓的感覺不好受，你快去吃吧！”

　　定如忙放下茶托，行了個萬福，這才走到矮桌邊跪下。宮女餐食向來簡單，尤其是御前的飯菜，不僅難以下咽，而且連肚子也填補寶。此時定如看著眼前色彩繽紛、姿相誘人的菜肴，竟然惶恐地不知該吃哪個。她拿起筷子，夾了一片水晶肘子放在口中，剛咬下去，神色便是一頓。

　　皇上許是獨自用膳已久，此刻對定如好奇起來，問道：“怎么樣？滋味可好？”

　　定如不顧御前失儀，含著口，對著皇上拼命點頭，一副興奮激動的樣子?；噬弦彩芩腥?，唇邊飄起一個淺淺的笑容：“那你就多吃一些！朕就喜歡看人吃飯，總覺得別人吃得總比自己香！”

　　定如一雙眼睛笑盈盈的，又夾起一個四喜丸子，夸張地塞進嘴里，使勁嚼了幾口，便咽了下去。

　　皇上還從未見過這樣吃飯的女子，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明顯，索性坐到了定如身邊。定如跪著，抬頭看那笑容，她看見皇上的眼中和笑中是從未有過的孩子氣。

　　……

　　定如端著食盒退下，剛邁出殿門，就再也忍耐不住。胃里翻江倒海，嘴巴和喉嚨里全是酸臭的味道。她掙扎著跑到殿后，剛彎下腰，方才吃得東西便不受控制地一股腦涌了上來，狂吐不止。

　　水晶肘子里夾著半生的豬皮，香醬板鴨又硬又僵，四喜丸子雖然澆了濃稠的湯汁，可肉泥早就酸爛，吃在口中如爛套子一般，更別提酥燜羊排和杏仁豆腐，一個腥膻難聞，另一個苦澀異常，就連炒紅果那山楂中也盡是蛆蟲。

　　吐完之后，定如整個人都像被掏空一般。她真是懷疑這些菜當真是從皇上的御宴中留下的。若說弄假，她可是親眼所見，可若是真，那皇上剛才吃得難道也是這般滋味？！

　　就在這時，小祿子走了過來，他沒看見定如嘔吐，只看見她手中提著食盒。小祿子說道：“這是剛才皇上賞的吧？”

　　定如虛弱地點了點頭。

　　“快扔了吧”，小祿子一臉嫌棄：“這些菜都不能吃！”

　　定如一愣，下意識抓住小祿子的胳膊，一雙大眼睛滿是震驚和疑問。小祿子不知她要問什么，定如伸手指了指皇上，又做出個吃飯的手勢。

　　小祿子這才明白，不屑道：“咳！你來的日子還短，不懂其中的門道！你剛才也看見了，皇上吃什么都是寇公公給夾的，寇公公夾來夾去，也就是皇上眼前的那幾道，其他那些三盤五碗都是糊弄皇上和別人的！其實皇上吃得那幾道菜味道也好不到哪兒去。我還記得早以前，皇上賞了我半分蘿卜羊湯，那蘿卜都餿了……”

　　定如慢慢松開手，小祿子只顧說著，一點兒沒看到定如的表情，他瞥了眼食盒：“快扔了吧，這飯菜連狗都不吃呢！”

　　小祿子話音未落，一直一動不動的定如突然重重地將食盒扔在地上，里面的盤子嘩啦啦碎了一地。

　　小祿子嚇了一跳，大罵道：“你這啞巴難道瘋了不成！”

　　定如瞪著眼睛，神情憤怒，她仿佛沒聽到般，轉身便向涵元殿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