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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惡徒

小說:終宋作者:怪誕的表哥時間:2024-05-07 04:10:02

  聶仲由掃視了牢房一會,閉上眼,仿佛回到了李瑕殺人時的情境……

  隔著粗木柵欄,龐天?湊在呂丙雄的脖子上喝血,他嘴唇已經(jīng)裂開,眼神里還帶著滿足,說明他真的很渴,畢竟牢里一天只給他一杯水,因此他喝得很認真,沒有嫌呂丙雄的血又腥又膻。

  他四肢都帶著鐐銬,行動不便。

  這樣看來,李瑕殺他很簡單。

  不對。

  呂丙雄的尸體擋住了龐天?大部分身體,還有柵欄擋著,骨頭刀刺入的角度非常刁鉆,快、準(zhǔn)、狠。

  只有一處致命傷,李瑕只刺了一下。

  而呂丙雄的傷口有兩處,說明李瑕多補了一刀。

  換言之,殺呂丙雄的時候李瑕是慌的,但殺龐天?的時候,他已經(jīng)自信能一擊必殺。

  殺人后不再補一刀,這是個壞習(xí)慣。

  但龐天?眼神里的滿足,說明他死的很干脆,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死了。

  李瑕有這個實力。

  還有,當(dāng)時周圍獄卒們都已經(jīng)沖進來,正指著李瑕喝罵,一般的少年在這些兇惡獄卒們的喝罵下不哭就不錯了,他居然敢當(dāng)著他們的面殺人……

  聶仲由回顧完所有細節(jié),睜開眼。

  “我本以為,你之所以殺龐天?是因為不忿,不忿他惡貫滿盈而我卻要放了他。”

  李瑕道:“你不是要放了他,而是要讓他做事。這很公平,我沒有不忿,這是我想要的機會?!?/p>

  “不錯,我要他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比被他烹食的十一個人更重要。”

  聶仲由說著,看向龐天祿的尸體,表情似乎有些遺憾,又道:“我來的路上在想,若你是為了伸張正義而殺了他,誤我大事,我要把你碎尸萬段。”

  “你討厭程序正義?”李瑕道,“或者說,你討厭墨守成規(guī)、堂而皇之的東西?”

  聶仲由咀嚼著“程序正義”四個字,知道李瑕是故意說些精辟的詞語,展示其能耐。

  但聶仲由想了想,很認真地說道:“你說錯了,我是討厭文官。除了寥寥數(shù)人,我討厭絕大部分文官?!?/p>

  李瑕聽了,反而松了口氣。

  看聶仲由的衣服,他品級顯然不是太高,讓人擔(dān)心他是不是真有權(quán)力赦免一個死囚。但現(xiàn)在他能說出這種話,說明他權(quán)力不小。

  李瑕判斷聶仲由是背后有靠山,還可能就是那“寥寥數(shù)人”之一。

  “你覺得我想讓龐天?做什么事?”聶仲由又問道。

  “你昨天也留意過呂丙雄,還嫌他太瘦,我推測你應(yīng)該是想找個心狠手辣的殺手。”李瑕道,“我可以成為這個殺手。”

  他上輩子并不是殺手,擊劍只是運動項目,不是用來殺人的。

  但穿越過來之后,他看到的是“自己”死掉了、而龐天?卻有機會活命。知道在這里越惡的人才越有活下去的可能。

  另一方面,他有一種“割裂感”,這種割裂感讓他可以不把這里的人當(dāng)成活生生的人,所以他能毫無顧忌地殺他們。

  之后他心里的自我保護機制告訴他“只要把這個世界當(dāng)成一個真實的游戲”,最大程度地消彌了他殺人后的負面情緒。

  于是,此時聶仲由目光看去,看到的李瑕就是一個惡徒。

  然而,聶仲由搖了搖頭,道:“你猜錯了,我不是要找龐天?當(dāng)殺手。我找他,是因為他金國遺民的身份,是因為他在金國故地還有人脈?,F(xiàn)在你把我要用的人殺了,你也得死……”

  “不?!甭欀儆捎值溃骸澳阏`我大事,殺了你太便宜你了,我要讓你不得好死?!?/p>

  說完,他不等李瑕回應(yīng),冷哼了一聲“自作聰明”,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

  白茂把自己矮小的身體縮成一團,看起來毫無存在感。

  等聶仲由走了,他才探了探頭,向李瑕輕聲道:“你怎么辦?”

  李瑕掃視了一眼牢房外的獄卒,只見他們收走了放在欄桿外的骨頭刀,卻沒有打開牢門搬運尸體。

  “沒關(guān)系,我本來就是死囚,不管怎樣,情況都不會更差了。”李瑕道,“而且,他會帶我出去的。”

  白茂有些怵李瑕,心里嘀咕著“都這樣了你還說大話呢”,臉上卻作出關(guān)心的樣子,問道:“為啥?”

  “理由太多了?!崩铊Φ溃骸八谝粫r間是審視我,而不是泄憤;他在試探我、調(diào)查我,還要壓一壓我的氣焰;他是一個做實事的人?!?/p>

  “那……太好咧?!?/p>

  白茂也希望李瑕早點出去,因為不想再和他坐同一間牢房了。

  之前,呂丙雄雖然是殺人犯,但還是很好相處的,也沒有想要對他白茂怎么樣,這個李瑕卻真是殺人不眨眼,惡人中的惡人。

  “白毛鼠,你應(yīng)該不想跟我一起走吧?”李瑕問道。

  白茂下意識就往后退了幾步,道:“我就不走了……我偷東西,我活該多坐幾年牢,我該多受《宋刑統(tǒng)》懲治?!?/p>

  李瑕也不強求。

  他看得出來,白茂和劉牢頭有些關(guān)系,能蹲在死囚牢房是因為這邊寬敞。

  但看破不說破,他并未就此說什么。

  白茂賊溜溜的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沒話找話,道:“我是覺得,跟那位出去辦事,絕對不是什么好事。要是好事他哪會到死囚牢里挑人?我本來活得好好的,沒準(zhǔn)出去了反而死掉咧,是吧?不過話又說回來,你跟我不一樣,你反正是死……呃,是有大本事的人……”

  ~~

  聶仲由大口咬了一口炊餅,餅屑沾到衣襟上也不以為意。

  他依然還站在縣衙外,邊吃著早食,邊等消息。

  他想嚇一下李瑕,看看其人的膽氣。

  他聶仲由做事,有荊軻刺秦王的勇氣,卻不會學(xué)荊軻帶一個臨陣色變的秦舞陽。

  不多時,有獄卒過來把骨頭刀遞給他,并輕聲稟報了一句。

  聶仲由點點頭,把骨頭刀收入懷中。

  又過了許久,一個年輕人匆匆跑了過來,道:“查清楚了……”

  這人名叫“林子”,平時嘻嘻哈哈的,比如常拿自己的名字開玩笑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我旁的物件沒有,就是鳥多?!?/p>

  但他真辦起事來卻十分牢靠,聶仲由吃早食的這會功夫,已把要他打聽的事情弄清楚。

  林子道:“李瑕,年十六。其父李墉,字守垣,曾任余杭縣主簿,四年前因罪罷官。李瑕之母楊氏也是在四年前過世,李墉并未續(xù)弦,納了一妾劉氏,家中沒別的親眷……

  據(jù)鄰里所言,李家父子平日深居簡出,不與人來往。

  前日,在蒹葭樓,李瑕與太常寺少卿孫應(yīng)直的四子孫天驥爭風(fēng)吃醋,兩人爭執(zhí)之下,李瑕打死孫天驥,故而入獄,判絞刑。”

  聶仲由道:“那這是‘斗殺’而非‘故殺’,斗毆中出于激憤失手將人殺死,為何會被判死刑?”

  林子道:“許是孫家勢大,判的是故殺,提舉刑獄司和刑部馬上就復(fù)核定罪,直接將李瑕下了死囚牢?!?/p>

  “呵,可謂神速。”

  聶仲由咬住炊餅,空出手,從懷中掏出一把帶血的骨頭刀遞過去。

  “你說這刀是怎么來的?”

  林子道:“呂丙雄在牢里磨的?他反正閑?!?/p>

  聶仲由道:“這不是豬骨,豬骨沒這么硬,這是驢骨,牢中不可能有驢骨,這刀是有人準(zhǔn)備好給呂丙雄的。而且,這人花了不少心思?!?/p>

  林子問道:“是孫家怕李墉交納銅錢把李瑕贖出來?”

  聶仲由搖了搖頭,道:“沒這么簡單……李墉人呢?”

  “正要說這事,昨夜李家失火了,李墉以及他的妾室劉氏都不見了?!?/p>

  “失火了?”

  聶仲由想了想,冷峻的面容上浮起一絲譏笑,吩咐道:“去把手令拿出來,這小子,我用了?!?/p>

  “會不會得罪誰?”

  “我懶得管。但這一去生死難料,李瑕能不能活著回來,就讓那些人慢慢猜,猜個夠吧?!?/p>

  “哈……不過,說起來也沒判錯,這家伙才多大年紀(jì),都殺了三個人了……”

  ~~

  “咔”的一聲響,林子拿鐐銬把李瑕銬起來。

  這是龐天?原本戴的那副鐐銬,無非是兩條鐵鏈子,一條銬住雙手、一條銬住雙腳,限制活動的幅度。

  犧牲了這部分的自由之后,李瑕得到了另一部分的自由。

  他走出了牢房。

  強烈的光線讓他幾乎睜不開眼,但他還是瞇著眼,不舍得閉上。

  這里是古時的錢塘縣,是杭州……或許叫臨安府的治所,大概是后世的杭州市上城區(qū)。

  放眼望去,滿目繁華。

  黛瓦白墻勾勒出古時的江南風(fēng)韻,穿過兩座酒樓間的空隙,正好望到錢塘江上過往的船只。

  街頭巷尾吆喝聲不斷,行人如織,熱鬧、忙碌。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李瑕還未細看,聶仲由已大步而走,林子一把扯住他手上的鐵鏈,扯著他跟上聶仲由,拐進一條巷子。

  他漸漸適應(yīng)了外面明亮的光線,抬頭看向天空,那一片藍,漂亮得讓人驚心動魄。

  李瑕心想,自己的私人飛機就是從這上面摔下來的,但是在另一個時空里……

  聶仲由的品級肯定不高,出門沒有任何代步工具,只靠一雙寒酸的腳走。

  約摸走了一刻鐘,離開了繁華街巷,進了吳山腳下的一間宅院。

  這宅院平平無奇,擺設(shè)簡單。

  聶仲由帶著李瑕進了其中一間屋子,林子拿出鑰匙打開李瑕左腳上的鐐銬,把鐵鏈銬在墻上的鐵環(huán)上。

  李瑕對此并不在意,在意的是走了這一段路之后,他餓得厲害。

  到現(xiàn)在為止,他已經(jīng)一天沒吃東西了。

  饑餓,這種以前沒怎么嘗過的感受比想象中要痛苦得多……

  “我餓了?!?/p>

  聶仲由從懷中拿出兩塊炊餅遞給他,道:“你在這等兩天,兩天后我們出發(fā)。”

  李瑕吃著炊餅,手上的鐵鏈叮鐺作響。

  等嚼完嘴里的食物之后,他又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才道:“好,你告訴我任務(wù)細節(jié),我盡力完成,之后你放我自由?!?/p>

  聶仲由仿佛沒聽到一般,自顧自地說道:“你爹在我手上。”

  李瑕沉默了一下。

  聶仲由道:“你如果違背我的命令,你爹就會死。”

  “不必這樣,我很講信用?!崩铊Φ溃澳憬o我活命,我替你賣命做一件事?!?/p>

  聶仲由就像是聽不懂人話,又道:“我不知道你們父子為何得罪孫家,也不想知道。但你心里很清楚,這次若沒有我,你們父子倆必死無疑。”

  李瑕并不清楚。

  他把“孫家”這個字眼記在心里,思考著如果見到那位父親,要如何應(yīng)對。

  另一方面,他認為聶仲由或許是個很能干實事的人,但絕對不是一個好的領(lǐng)導(dǎo)。

  一個好的領(lǐng)導(dǎo),要用人就不會拿鐐銬鎖著他。

  一個好的領(lǐng)導(dǎo),哪怕拿對方的親人威脅,也應(yīng)該是和風(fēng)細雨,而不是這樣直截了當(dāng)?shù)亍澳悴宦犖以?,我就殺了你爹?!?/p>

  好在聶仲由這種直來直去的性格也并非完全是壞事。

  也好在聶仲由并沒有要讓李瑕與父親見一面的意思。

  李瑕慶幸沒有因此漏了餡……

  ~~

  聶仲由一通威脅,見李瑕竟然沒有提出要見李墉一面,也是微覺詫異。

  他對李瑕的評價又添了一條,薄情寡義。

  但他覺得這樣也好,反正并沒有真的把李墉捉住,只要嚇住這小子就可以了。

  不提,正好免得找借口。

  于是聶仲由也不再提孫家之事,以免漏了餡……

  ~~

  “大恩我一定報答?!崩铊τ值溃骸澳阋易龅氖率鞘裁??”

  “你不必知道具體要做什么。”聶仲由道:“隨我到開封走一遭,我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p>

  “好?!?/p>

  聽說是去開封,李瑕正想著這“大宋興昌四年”還是在北宋不成,卻聽聶仲由又問了一句。

  “此去敵境九死一生,你可有遺愿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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