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紈绔哭哭

　　賀顯金要跟陳三爺去涇縣一事，還不到午時，整個陳家就知道了。

　　孫氏咬碎后槽牙，尖叫著在屋里扔了好幾樣?xùn)|西，“噼里啪啦”的，發(fā)泄過后，雙腿伸直，后背直挺挺靠在椅背上，頭仰著，喘了幾口粗氣。

　　隔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她氣啥？

　　煩人的夫郎走了，討厭的妾室死了，連妾室?guī)淼耐嫌推慷疾辉谒矍盎问幜耍@后院就是她的天下了！

　　大房的嫂嫂向來因她爹是舉人出身，眼睛望到天上去，從不與人爭搶什么；二房的嫂子家里落魄，只是涇縣做紙師傅的閨女，就算二伯當(dāng)家，她也說不上什么話，更何況她還沒兒子；篦麻堂的老婆子年紀(jì)大了，還能活幾年？

　　等老婆子一死，二伯沒兒子，他就相當(dāng)于是她兒子的長工！

　　陳家最后還是她兒子的！

　　孫氏雙腿一蹬，開心地向上蹭了蹭，招呼穿紅衣服的朱朱進(jìn)來，“...給舅家的二郎和四郎送些銀錢去！”

　　朱朱道，“可給舅家的表小姐送點(diǎn)東西？”

　　孫氏一嗤，“送甚送？小丫頭片子，也不值幾個錢！”

　　又想起同是小丫頭片子的賀顯金跟去做賬房的事，終于梳理清楚自己哪里不快活了——

　　那小賤人就該嫁給那頭頂沒毛、腮邊沒肉的老鰥夫，因錢財操心得夜不能寐，又因生孩子而粗腰身、掉頭發(fā)、生斑紋，一把屎一把尿一把奶將孩子拉扯大后，人過三十，又碰見夫君拿著家中為數(shù)不多的積蓄在勾欄瓦舍傾家蕩產(chǎn)，喝得爛醉就動手打人的局面??！

　　她憑什么像個男人一樣瀟瀟灑灑地出門游蕩？

　　孫氏氣得把桌上的茶杯拂到地上！

　　這頭孫氏多云轉(zhuǎn)晴又轉(zhuǎn)陰，那頭賀顯金回漪院收拾東西，沒一會瞿二娘帶著兩個身強(qiáng)力壯的丫鬟過來，“老夫人給您撥的丫頭，一個叫二絲，一個叫五妞，您看著用吧?！?/p>

　　賀顯金看也沒看，搖搖頭，“二嬸，這不合適?！?/p>

　　賀顯金探身去夠五斗柜上的墨塊，“我剛和老夫人簽了約，陳家用一月兩貫錢請我做賬房，我若干得好，陳家可給我漲薪或分利，到時我再用自己的薪酬去雇傭侍從?！?/p>

　　而不是得陳家的賞。

　　瞿老夫人可以賞賜幼子妾室的女兒，卻不能賞賜雇傭的賬房。

　　瞿二娘看賀顯金頗為贊賞，“...你真不像你娘?！?/p>

　　額，如果妾室是一份職業(yè)，賀艾娘干得也還行，除了孕育后代的kpi沒達(dá)到，其他的都超額完成了。

　　賀顯金笑了笑，沒說話。

　　臨到中午，三架馬車、兩架驢車終于從陳家大門出發(fā)，瞿老夫人對陳敷仍一肚子氣，并未來送，陳家大太太新寡不出門，三太太恨不得在門口放鞭炮歡送瘟神，她若來送可能會忍不住笑出聲。

　　故而，參加長亭送別的只有一臉敦厚的陳家二爺和個子高高、臉大大的陳家二太太。

　　陳敷臀部抱恙，垂頭喪氣地趴著，陳婆子體貼地把他的頭放在柔軟細(xì)膩的云錦靠墊上。

　　“您不高興我來？”

　　賀顯金聲音輕輕的，想起前夜傍晚熱騰騰的飯菜，帶著笑意，“城東桑皮紙作坊的年賬房有些厲害，我費(fèi)了好些功夫才贏了他當(dāng)上賬房的！您可別趕我回去?！?/p>

　　“你娘托付我照料你，不是教你去做賬房！”陳敷頭埋進(jìn)靠墊，甕聲甕氣，“涇縣遠(yuǎn)得很！要坐一天的馬車，骨頭都坐散架！我發(fā)瘋被發(fā)配邊疆，你跟著胡鬧什么？家里還敢少了你的吃穿不成？”

　　嗯，你老婆只給我吃青菜。

　　這當(dāng)然不是主要原因。

　　賀顯金不知怎么和古人解釋，諸如價值、諸如理想、諸如追求。

　　她咽氣后重活一世，總想活出點(diǎn)名堂。

　　她也不敢躺平。

　　在這個年代，躺平的代價就是隨波逐流，放任自己來自千年后的頭腦逐漸沉淪，變得麻木、冷漠。她不想被這里同化，就只能拼命掙扎。

　　在陳敷這條純種咸魚面前，賀顯金同樣不知道該怎么表達(dá)自己的不認(rèn)命。

　　好在咸魚翻了個身，自己想通了，“算了算了，你想干就干吧，你娘以前也跟我說過，她想開個茶館子，既幫人點(diǎn)茶又賣茶，一年賺個兩三吊錢，自己給自己當(dāng)伙計和東家...”

　　陳敷嘖了兩聲，“三兩吊錢有啥好賺的，也不嫌累得慌。”

　　賀顯金抿抿嘴。

　　這小富二代真欠揍。

　　陳敷使勁伸出脖子，探頭看向漸行漸遠(yuǎn)的陳宅，嘟囔了兩聲，轉(zhuǎn)頭貼向車壁。

　　按道理來講，商賈不得騎馬，更不能坐轎乘車，這就是著名的“輿擔(dān)之責(zé)”。自漢起對商賈的限制頗多，有“重租稅以困辱之”的說法，商人及其后代子孫不得為官、不得名田、不得衣絲、乘車、騎馬，到南北宋朝“辱商”風(fēng)氣才慢慢好轉(zhuǎn)，地仍是不能買的，可買商鋪及民宅，后世子孫也可讀書科舉。

　　坐轎騎馬，雖不能，可在這小地方，官府需要商賈的賦稅，商賈需要官府的扶持，一來二往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在市集打馬狂飆、或是宵禁后點(diǎn)燈出行，都可容忍一二。

　　若真要賀顯金徒步走到?jīng)芸h，那就是山地越野跑加宣城馬拉松，屬實(shí)挑戰(zhàn)前先心病患者的極限。

　　在馬車上吃了幾個干馕，又在郊外茶鋪買了幾碗水，算是對付兩頓。

　　小富二代哪里吃過這種苦，疲憊得臉都青了。

　　臨到天黑，拐過護(hù)城林，在陳敷一張臉徹底變紫前，終于抵達(dá)涇縣，車夫一路向東邊走，馬車外漸漸有潺潺的流水聲。

　　賀顯金好奇拉開車簾向外看。

　　兩條河溪，并肩平行。

　　陳敷有氣無力，“這是涇縣烏溪的支流，一條嘗起來有堿味，適合泡草皮、泡竹子；一條嘗起來有酸味，適合做成紙?！?/p>

　　陳敷靠在車壁，給賀顯金虛指一槍，“看到那兒了嗎？”

　　看不到。

　　天都黑了，那又太遠(yuǎn)了。

　　古代又沒有路燈，黑壓壓一片，完全看不清。

　　同時，賀顯金也發(fā)現(xiàn)了這具身體和她前世的相同之處——夜盲，到了晚上就像個瞎子。

　　賀顯金含含糊糊應(yīng)是。

　　陳敷便道，“烏溪旁邊的山地有嶙峋奇石，涇縣做紙的都在這石灘上晾曬檀皮、稻草，這樣曬出來的原料做紙才白亮光生?！?/p>

　　哦，就是喀斯特地貌下的日光漂白嘛。

　　賀顯金是理科生，一聽就懂了。

　　不過...

　　這條咸魚怎么會知道這些東西？

　　賀顯金試探性地看向陳敷，目光中充滿懷疑。

　　陳敷一下子悲憤起來，“我現(xiàn)在誠然是個廢物紈绔，可我也有個勤奮上進(jìn)的童年??！”